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小儿时仰望着那位身姿飘逸的道长时的情景,雪纸画梅,折枝练剑,一切好像就在昨日。支撑他十九年走过来的人,如今化成白骨,就这么对着。
毫无血肉。
“萧大人!你的眼……”席间,有人惊呼两声,萧钰呆呆的眨了眨眼,随后伸手一模,一股黏糊的触感包裹着他的指尖,他一顿,闻见了一丝血腥味。
“萧钰!”沈琢过去晃他,有些紧张道,“你流血了!”
见他不应,沈琢只好看向宋宴。后者反应过来,连忙命人将萧钰扶下去,不料他拨开宫人的手,随意擦了擦眼角的血,低声道:“我没事。”
“你看看你的样子,你说你没事?”
“我撑得住。”萧钰坚持,他看着李相道,“我要亲眼看着杀人凶手落网。”
见他如此固执,沈琢也不再拦着他。相比于他这个魂穿过来的人,萧钰从小养在沈衔玉膝下,是最亲密的长辈,这样的血海深仇,远比他来的浓烈许多。
宋宴坐了回去,开了个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了缘瞧了身旁的素衣和尚一眼,素衣和尚跪了下来,随后拉开僧衣,露出胸前的印记:“回大人,贫僧曾是梅花引的人。”
那黑色梅花引在此刻如同一条线,将十九年前的事全串了起来。
他俗名姓李,本来是一位打铁匠,在梅花引败退那一年,因为灾荒,和家人失散,被人骗进了梅花引。他本想要逃走,但那些擅自逃走的人都被头儿大卸八块,扔下悬崖尸骨未存。
人生来便知害怕。他有妻儿,有父母,他还有牵挂的人,不能死,所以他被迫做起了杀人放火的勾当。那几年里,他手里沾的鲜血越来越多,夜里甚至都不敢入睡,一闭眼便是那些无辜惨死的人直勾勾盯着他的模样。
恐惧愈来愈浓烈,自己也越来越麻木。他怕自己有一天会毫不眨眼的杀死自己的亲人,他不想变成这样的杀人狂魔,于是之后他每次接到任务,杀人的同时都会留活口,为了保持心中那点善意。
于是他在寻找一个机会,好在没过多久,他等到了。
沈衔玉被人带进地下室时,他还有些惊讶。那别人传的神乎其神的国师,就这么狼狈的落在他们手里,四肢全用琵琶钉钉住了腕骨,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有时候他甚至怀疑,那人早就死了,只是留了副皮囊在这里受折磨。
沈道长即使落难,依旧波澜不惊。他吃饭极慢,手脚不能动时大部分都是让人喂进去的,他似乎不在乎对方是谁,每次都会道声谢。
但也只是道谢,再不会说其他。知道有一日,沈衔玉突然抬眼,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若是要走,麻烦你替我收收尸。”
他惊讶,随后怕人听见便矢口否认,头也不回的走了。那天,他似乎总觉得,沈衔玉早就知道有人要害他。
等他再去时,沈衔玉已死。
四十八颗三寸长的钉子,活生生打进血肉。上头命人制造沈衔玉消失的假象,他鬼使神差的揽了过来。从泉州到甘州,他原本想找个地方埋了沈衔玉,并放出沈衔玉归隐山林的消息。可他随后发现,梅花引的人在跟着他,就等他放下尸骨。
留活口到底还是被发现了,梅花引不需要有感情的杀手,更何况他是半路加入,心性更难定形。
他凭着这几年的经验,埋下尸骨之后同梅花引的人斗智斗勇三月余,终于成功脱身。随后他回去接沈衔玉,一路前往岑州,将人封进了中空的佛像。说来也巧,那一日他遇见了自己的妻儿。
离别太久,妻子早已改嫁,但他没有怨言。如今的他,满身人命债早就配不上妻子了。在知道妻子过得好之后,他当日便在若水寺出了家,守着苦悲佛殿,一守便是十八年。
直到前几日,霍遥找到了他。
“我本以为此生沈道长再无面世的机会,不料还是有后人记得他。”和尚说着,看了萧钰和沈琢一眼,念了句:“阿弥陀佛。”
沈琢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见过他。年前刚来去若水寺找了缘大师,是这位师父引的路。
冥冥之中,一切都好像是天注定。
满座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他们为沈衔玉的遭遇,表示默哀。
一代国师,就这么为人所害,当真是天妒英才。
宋宴深吸一口气:“所以,那幕后之人,是谁?”
僧人看向李相,随后双手合十道:“贫僧曾在为首之人那儿,听到过李相与上官夫人的名字。”
“只是听到?那下命令之人,又是谁?”
“梁王。”
第92章 沈衔玉案(二)
“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这是诬陷!”
“李家与梁王殿下早有往来,上官夫人不喜江小姐,梁王殿下要除国师, 各取所需。”和尚默念了几遍经文, 又道,“贫僧以性命发誓,所言若虚,叫贫僧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都杀了那么多人,性命有什么用?!”李芸凤大声辩驳,又咬牙盯着霍遥,“霍遥, 你为了维护他, 居然找了个不知道是什么人来作证!好啊,好一个霍大人。”
“吵什么?”宋宴头疼的揉了揉眉心,不悦道, “本王还未开口问, 你激动什么,若是冤枉了你,自会还你一个清白。”
“清白?!你燕王和霍遥情同手足,胳膊肘怕是不知道拐向哪里了!”
宋宴冷下脸来:“若本王以为偏袒,就不会允许有人进天牢。你当真以为那几日对沈琢做的事,本王不知道么?”
霍遥下意识看向沈琢,才发现他眼底乌青未散, 脖颈处还有尚未痊愈的伤口, 逼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 我没做什么!”
“行了!还没定罪, 殿下未免也太咄咄逼人了些。”李相看着自己口不择言的女儿,冷哼一声,朝她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噤声,乖乖的待在一旁。
见人老实下来,他方才不紧不慢到:“口说无凭。凭什么说是梁王,又凭什么说我李家与梁王有来往。你身上虽有梅花引,却并不能证明是我李家家丁。要是殿下如此定罪,那老臣可不服。”
“我们说的话你不信,证人说的话你又说无凭。难不成这天下只有你李相一人说的话有用?”萧钰讥笑道,“话都让你说了,不如你来坐这高堂之上的位置?倚老卖老,就凭着人人让你一个面子,便都要听你的?李相,梁王早已封在渝州,这大梁已不是几十年前你正当权的大梁了。”
“萧钰!”不知萧钰说到哪一点刺痛了李相,后者失了态当场啐了一口,又神色紧张的看着宋宴的脸色,坐立难安。
良久,宋宴出声,不过是对着一直未曾开口的上官述:“上官述,李氏所做,你可知?”
上官述怔了片刻,随后抬眼看向宋宴,他慢慢跪下,开口道:“知道。”
“知道多少?”宋宴耐着性子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