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这丈夫,又正好是一个极具病态意识的美人。失眠的身体精神不振,黑色头发落在冷白的皮肤上,黑白光影,轮廓分明,往白茫茫的雪色中一站,简直有如一副艺术品。
沈倩歪着脑袋看了一阵,心里大感满足,伸手拉了拉自己毛茸茸的大宽帽,缩着脖子一蹦一蹦地跳到姚信和跟前。
姚信和没有发现自家妻子眼睛里的热切,低头抓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大衣的口袋里,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头一脸笑意的沈倩就率先开口了,鼻子因为外面的冷气冻得红了一小团,嘴巴一动,就连两边的酒窝也显露出一点格外甜美的稚气,“姚哥哥,我喜欢你。”
姚信和从小生得漂亮,姑娘们喜欢,大人们也偏爱。
只是他的性格实在冷淡,眼神也有些凶狠,年纪大一点儿,姑娘们开了窍,往往在他面前一站,还没说话呢,就要被吓跑。
这些人里,唯独沈倩是个例外。
姚信和沉默地呼出两口气,站在原地没有回答,转身拉着沈倩往屋里走,那点呼吸出来的白色水雾于是飘在两个人的视线里,仔细看过去,还能发现他耳后根上悄悄浮现出来的一小片粉红。
沈倩见状丝毫不见气馁,偷偷笑了一会儿,再接再厉,一路上“喜欢你”说个不停。
姚信和被她磨得实在没法当做听不见,轻咳了一声,便只能发问:“怎么突然说这些。”
沈倩不肯再往前走,抓起地上的一个雪球,往姚信和脑袋上突然一下砸了过去,嘟着嘴巴说到:“你管我怎么突然说呢,我沈倩跟自己喜欢的男人告白犯法啦。”
说完,她又抓了一个扔过去,气呼呼地喊:“某个当爹的,自己不跟老婆说喜欢,还不准老婆自己说吗!”
姚信和见她吐了吐舌头,撅起来的嘴巴往外嘟着,脸蛋气得像个河豚似的鼓了起来,衣领帽子上的白色绒毛包裹着一张圆润白嫩的小脸,整个人有如毛茸茸的一个团,手里发痒,只想要伸手过去捏她一捏,只是没想,他的胳膊才刚抬起来,家里的大门就被人打开,姚小糖忽然从里面蹿了出来,一把扑到沈倩怀里,大声喊着:“哇,爸爸妈妈打雪仗,居然都不喊我!”
她这话说完,沈倩立马玩心大起,咧嘴一笑,拉着姚小糖往后面的树下一蹲,母女两心领神会地互看一眼,抓起地上的雪球,抬手就往姚信和的身上扔去。
姚信和从小长在南方,很少见到雪。
他回到北城那年,城里倒是下着不小的雪,只是那时的姚信和,瘦骨嶙峋,浑身包裹着不见天日的伤口,除了北方空气里刺骨的凛冽,没有体会到一点雪的乐趣。
后来,他渐渐长大,孤僻的心性越发冷硬,玩雪这样的行为,也越发与他格格不入。
顾兰青站在二楼的窗台边上,看着下面闹起来的几个孩子,回头看向身后,抱着姚绪衍走过来的白迎蕊,笑着说到:“你这儿子啊,可实在拿我家圆圆没什么办法。”
白迎蕊站在她身边也往下看,瞧上下面姚信和难得打闹的样子,嘴角微微勾了一勾,轻声笑起来:“他的性格随我,能找到你家姑娘,是福气。”
白迎蕊是不容易亲近人的性格。
当年,她从中国离开,一个朋友也没有。
但在姚信和失踪的那十几年里,就算姚家已经早早放弃,却也只有她,依然坚持让人不断地寻找。
如今,姚信和娶了沈倩。
他们母子的关系依然没有亲近,同处一个屋檐下,两人的谈话也依然平淡无趣,只是因为一个妻子的出现,一个新生的生命,让他们开始渐渐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原来也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儿子和母亲。
“你过完年,就又要回德国了?”
顾兰青听见白迎蕊的问话,笑着点了点头:“是啊,我那边的学生还在等着,不好耽误太久。”
白迎蕊于是没有再问,看了看下面的人,只是说:“你前夫前一阵让人送了东西过来,说是你喜欢吃的,你走的时候,都带过去吧。”
她的语气里,带着些揶揄,顾兰青听见她这样的话,抿了抿嘴唇,难免有一些尴尬。
白迎蕊少有跟人打趣,此时没有得到回应,又觉得意兴阑珊,把怀里的姚绪衍又往上抱了抱,轻声说到:“我倒也不是想给他传什么话,只不过,希望你能早点放下,或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不要白白蹉跎了时间。像我年轻时那样,可就不好了,人这一辈子毕竟不长,眨眼就过了,与其跟那些外人置气,不如好好宽待自己。”
两人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这个年纪也不会再去执着于什么情爱的往事,偶尔聊到个人的感情,也只会点到即止,个人自有缘法,缘法自有它的去处。
姚家老太太今年身体不适,漫长的冬日过得十分不舒心,得到新加坡的女儿来电,便决定今年去暖和一些的新加坡过年,顺便也在那里疗养一阵。
家里的小辈于是提前了几天,被喊去老宅吃团年饭。
沈倩对此没有意见,兴致勃勃地换了身喜庆的衣服,到了姚家老屋,得知老太太跟老爷子吵架的事儿,心里还挺好奇。
姚老爷子跟老太太几十年大风大浪过来,其实也不是一帆风顺,好些年前,姚信和的亲爹刚出意外的时候,老爷子就曾经跟一个老同学走得很是亲近。
虽然,那个老同学后来嫁人走了,老爷子表现得坦荡无比,但放在老太太心里,难免还是留下了一根咽下不下去的刺。
如今那女人跟着孩子回国养老,老爷子跟人见了一面,老太太得知此事,立马开始吵闹,这次会嚷嚷着去新加坡过年,想必也有着这件事的一些原因。
沈倩听着这些旧事兴致盎然,往那一站,磕着瓜子,格外有种唯恐天下不乱的邪恶心思在里头。
老太太装模作样了大半辈子,菩萨的脸,苦主的心,成天嚷嚷着吃斋念佛不管俗事,但下面小辈们的家里事,她其实一样没放过。
如今,呼风唤雨的老太太自己也遭逢了情感难事,精神的高地崩塌了,世界和谐的外衣没有了,下面这些受过老太太指摘的小辈们,背地里,难免都会偷着乐上一乐。
姚信和和他们不一样,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格外的情绪,他平日里毕竟不动声色惯了,进了老屋,依然优先带着沈倩去老太太屋里问好,没想两人还未推门进去,屋里面就传来了自家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我说过,我们只是老同学,你怎么到了这把年纪,越发开始胡搅蛮缠起来了呢。”
老太太站起来,指着老爷子的鼻子骂:“我胡搅蛮缠,我看你是起了歪心思,想另外找个人搭伙过日子!”
老爷子“哼”了一声,大声呵斥:“我都跟你过了一辈子了,就算要找,那也得找个体贴懂事的,哪里还会找那样脾气暴躁的!”
老太太这下更是来气,摇着手里的佛珠喊:“好啊好啊!你看,你说出来了吧!姚勇,你个没良心的,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吧!”
老爷子觉得自己都没法儿跟这人沟通,一拍桌子:“我说什么了!你整天指画家里孩子们的屋里事,现在连我都要找点儿事情来管一管了吗。”
老太太一摔佛珠,“那能一样吗!”
老爷子道理摆得很足:“怎么不一样,你跟那个陆曼的事,别当我不知道!我看啊,你就是见不得孩子们关系好,平时吃饱了没事儿撑的,整天瞎琢磨,你这次去新加坡,我还担心你搅和得闺女和女婿不得安生呢!”
老太太这下简直要哭天喊地起来:“我是阿和的奶奶,我还能害他吗!人是有报应的,他得了人家的好,就得偿还,不能当那个白眼狼!”
老爷子可听不得这些,“嘿呀”了一声,甩手说到:“我看你就是念佛念傻了,什么白眼狼,我还说那陆曼是个不知好歹的呢。别的事情,我都可以不管你,但是阿和的家里事,你不准再掺和。人家小两口子过得好好的,你硬要来搅和两下,怎么,咱们大孙子真要私生活上出了问题,你脸上很有光吗?沈倩那是人家沈家放在手心里疼的宝贝闺女,刚进门就给你阿和添了儿子,更不要说,阿和现在整个人精气神儿都不一样了,他的眼光和资质,在咱们整个家里,那是头一份,我看中的接班人,我现在抓紧时间培养还来不及,你倒好,成天拿这些家长里短的破事儿烦他。你啊,赶快收拾东西,明天就给我到新加坡去!”
沈倩站在外头,缩着脖子差点没笑出声来,眼睛往旁边的姚信和身上扫上一眼,又把脸上的笑意老老实实憋了下去。
两人从姚家老屋里吃了饭回来。
姚信和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到家门口了,还低头坐在车上,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
沈倩觉得他的情绪有些奇怪,便也没急着下车,慢慢地拉住他的手,侧身过去问到:“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