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坐在第三台车里,也在掀帘看外面的百姓,吸了口气听身旁的宋大伯说一些屁磕。
宋大伯眼圈微红嘀咕道:“哎哟,真能整景,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者说,你们舍不舍得的,俺侄子还能为你们留下是咋的,那不升官啦?不升官的官,能给你们做多大的主?一点儿不动脑子,不会朝前看。”
阿爷瞅他一眼,那你眼圈红啥?
说实在的,咱宋九族的心肠比照常人要硬一些。
来自于他们的经历。
要不然也不会在离开任家村时,任家村的原住民们对这伙后来的人面露不舍,而咱们自己人却是笑呵呵的潇洒再见。
但今儿个还是被感动了。
宋九族人怕的是最质朴的东西。
如若这些百姓是被有组织的召集起来,被带领着喊:恭祝大人高升,他们还差一些。
整景嘛,和福生走南闯北见识太多,知晓哪里都爱整那套虚头巴脑的。
但这些人是自发的来了,这东北大冬天的路不好走,从乡下还来了不少村民,脸上带出的是内心最真实的东西,比如:
大人,您走后,俺们日子还能不能好过啊?您说的那些话还能不能实现?
眼神中那种带着期盼的不安,那么的真实。
像极了他们这伙人逃完荒,在城门口,听说要被分开时的无助。
像极了宋福生高中进士要去外地,家人们既感到高兴又担忧会不会被扔下就此分家。
这不嘛,宋福喜他们这些汉子就在笑着说,三弟是真不容易,甭管在哪里,哪里都有一群指望他的人。
逃荒那阵,一点经验也没有,怎么走,向哪走,到底杀不杀人,他们当初就瞅福生。
任家村被征兵和后头闹雨灾,全村都闹哄哄的,当福生一回来,全村人都看他。
这回妥了,高屠户问:“会宁多少人口来着?小十万吧。呵呵,这一天天的,小三是真不容易,耳朵都得被好些人念通红。”
宋阿爷的大儿子说,“这才哪到哪,还得去府城呐。”
装载老太太们这台车里,是在边对百姓们挥手边说:
“哎吗,我从来没有想到还能有今天。”
王婆子说,她早就享受过自己是普通人,却因为是官员的家属而受到百姓敬重和跪礼。
来会宁的第一日,她就感受过了。
这些老太太们做梦都不敢想有如此高光的时刻。
同时,即使没有文化,无法用语言形容出来,心中也正共同慢慢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感。
父母官的家人要怎么当,不能被惹急了,想骂街就叉腰骂老百姓啊,不能只借光不付出啊?
而米寿他们也犹如第一天来会宁一样,发现姐姐宋茯苓露头对大家挥手了,他们也探头,车窗处露出好些脑袋瓜:天冷,快家去吧。
米寿刚喊完,那老天就像配合他似的,毫无征兆的就开始落雪花,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许多在街上开铺子家的小孩儿,以前天天看哥哥们下学站一排走,从他们各家的铺子前路过。
爹娘说,这些哥哥们要随县太爷去大城池里念书了,他们这才鼓起勇气和大哥哥们挥手。
这日,十里相送,百姓们在大雪天里送知县上任的一幕,被记录进地方志。
秦主簿手冻的通红,亲自着笔记录。
他站在路边,一会儿看车队一眼,一会儿看百姓们一眼,记着记着眼圈儿都红了,给自己感动坏了。
尤其是声情并茂的写下大实话,写到那句:
百姓真心相送官员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赶紧走吧,终于走了,另一种恰恰相反。
曾有一位知县,他任期不过短短数月,百姓们自发步行十里外相送,面露挽留。
并且,秦主簿还在县志上记录宋福生的反应。
写下宋知县不忍看百姓,从上车后,并未掀帘挥手告别。
他写下:大人曾对同僚露过话,并不是告别,并未离开,而是更好的开始,让更多人有更好的开始。
直到写下这番话,老秦才掉了泪。
可是,大人,你都打算让那么多人有好的开始啦,您是不是忘记将我带走啦?我还没有发挥好,您就不给我机会再表现表现?
宋茯苓的车辆正好路过秦主簿面前。
茯苓望着在大雪中的秦主簿憋不住笑。
昨儿她爹还说呢,到任后,要将秦主簿调到黄龙做文书。
因为她爹很满意秦主簿拒绝黄龙官员邀请。
这不是新官即将要上任嘛,黄龙那些中低等的官吏就想私下里先了解一番新府尹的做事风格,会不会也比照会宁似的找茬重新选拔官吏,吓得不行,好些人就托关系打听。
听说,秦主簿小舅子岳父大嫂家的四侄子,在黄龙府衙做吏,要给好处要请吃饭,秦主簿拒绝了。跑到她爹面前一顿邀功一顿投诚。
爹回头就到家说,秦主簿那人,红脸白脸很会唱,摆谱整景捧人很有一套,用着挺顺手,带走。
就在这时,宋富贵和宋福寿、郭老大终于一身风霜的骑马赶了来。
那面在卸车,车队帮会宁商户进的货,没拉空车,完成任务。
拉去的货物更是卖空了不辱使命,一堆事还没有汇报,这面咋就走啦。
王忠玉及时将富贵他们拦住。
特意多等你们三日,实在等不及要到上任日了,这才启程。
不中,这时候必须让福生离开会宁,不能调头回县衙再住一宿,你看看这气氛,已经被渲染到顶点,县志也记着哪,回头你让全县百姓怎么看,又回来啦,还得再欢送一遍?
宋富贵口干气急。
这一路甩不掉郭大哥和宋福寿的手爪子,眼下又被忠玉和大姐夫田喜发纠缠。
郭老大挡住忠玉要伸向富贵的手:“别动手,他怀里有银票。”
那语气夸张的,不知道的以为富贵身上有雷呢,一碰就会炸。
到底送行队伍还是乱了阵型,百姓们也知道特产队回来了。这就代表着好些人家的小子也回来了。
车帘掀开。
宋福生和钱佩英正拉手呢,被跳上车的富贵吓一跳。
都不知道该问哪句了。
最终,福生先说的是,“你没睡过觉吗?”
那富贵,眼睛抠抠着,掀开车帘那一瞬,身上一股怪味吹进来。离开许久,冷不丁一瞅,好似瘦了二十多斤,瘦的都变了模样,成了瓜子脸。
富贵开始掏银票掏信件,“快点吧,福生,接过这些烫手银票。也先啥都别问,让我跟车睡一觉,缓过精神去府衙再汇报。”
宋福生给富贵拿车上的棉被盖上,又给脱鞋,想用手炉给暖暖脚。
那鞋都脱不下来了,脚被冻的、肿的,最后用剪子将鞋剪开脱掉的。
而宋福生这一路上,也从杨明远的信中知晓了许多事。
比如,铺子是杨明远打赌赢回来的,租赁金最初是他们几位留在京城的进士凑的。
比如,杨明远的一些现状,皇上都会让他做些什么。
比如,会宁那个万家的案子,万禀义这种小人物的结局,明远是没提的,包括毛大人的外甥被抄家女眷发卖也没怎么细说,只细细地告知毛大人被牵累,从三品降到五品官,从户部被调到礼部做闲差管祭祀去了。
且杨明远还在信中对宋福生道,他入翰林听说过一事,叔的那份卷子就是原毛侍郎大人,进宫呈给皇上的。
所以在毛家一落千丈搬出三品宅子时,他有在毛大人病倒登门探望。
毛大人让转话给叔,和宋知县无关,不要心有顾虑,是治家不严,望为官者都以他为戒。
宋福生看完这封信,心绪复杂。
那位老毛,是户部少有的能人干将。那么强的能力,没有升成尚书,或许都和老毛一门心思搞业务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