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应当是冬季。放眼望去,广袤平坦的大地上覆盖着斑驳的积雪。雪原之上的黑夜隐约透着腥红,像是凝固已久的血痂。
“这里是怀远村。”
正当练朱弦还在努力辨识方位的时候,凤章君已经指着一株歪脖子老树道出了答案。
他们又回到了香窥的起点,不过周遭的景象发生了改变——
村庄的废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群聚的坟冢,如同连绵起伏的雪山峰峦,千年万年地孤寂着。
冷风吹过,带来了喃喃自语的声音。
他们循声走过去,看见怀远瘦小的身躯跪伏在一座巨大的坟丘前。坟上没有树碑,但不难猜测这应该就是当年那些惨死妇孺的合葬墓。
怀远或许是直接从南诏过来的,身上依旧穿着较为单薄的裌衣。半空中徐徐飘飞的雪花落在他蓬乱的头发上,让他看起来竟像一个老人。
“你们为什么不带走我?”
他目光无神,对着坟冢嘶哑着声音,“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
坟冢无声,可他却仿佛从呼啸的北风里听见了什么。
“……云苍山很好?把我托付过去很放心?哈……哈哈……”
他仰天发出一串支离破碎的笑声。
“你们知不知道,不是什么人都配得上高贵的云苍派的。你们知不知道,他们从我小时侯就开始说我蠢、说我笨,说我不成器,根本就不合适修仙,更不应该成为云苍的弟子……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管里喷出哨音一般的刺耳杂音,又像哭声。
“我明明那么蠢、那么笨,可十多年了,他们谁都没看出来,其实我一直都在演戏……演一个又蠢又笨的正常人……”
他跪坐在雪地里,双膝以下的积雪已经被压成了冰。严寒让他面色青紫,可是他却浑然不觉。
“现在连也师姐不要我了……我不要留在云苍…我也不要留在南诏……我没有仙骨,我成不了仙……”
怀远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着,如癫如狂。而练朱弦却从他的呓语里听到了一个特别的字眼——
“仙骨”。
没有仙骨的蠢物,即便侥幸上得仙山,也是朽木难雕。倒还不如在山下找个池塘湖泊,同样是短暂一生,倒还能过得开心快活。
这是不久之前,凤章君亲口对练朱弦说过的话。
回想起来,这难道不是在说怀远?
练朱弦心里猛地一突,旋即却又自我否定——倘若凤章君早就知道怀远的事,又怎么可能放纵他在祭典上闹出事端。
他正思忖,突然发觉怀远凄惶的哭声里,多出了一种不同的声音。
吱嘎、吱嘎,是脚踏积雪的碾压声。
练朱弦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十步开外的不远处,不知何时竟已站着一个陌生人。
——
说是“陌生人”,其实练朱弦也并不确定——因为来人身披黑色斗篷,兜帽垂落下来遮盖住了大半张脸颊,只能看见兜帽下方露出的几绺长发,乍看也像诺索玛一般雪白,却又泛出一点淡淡的金色。
这显然不是中原人的发色,若不是西域胡人,恐怕就应该是山精水怪了。
练朱弦在记忆里搜寻不到类似人选,于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身旁的凤章君。
而这一看,他突然发觉凤章君的眼神不太一样了。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改变,像一潭死水突然被风吹皱,在泛出点点波光的同时,也有些地方变得愈发黑暗了。
毫无疑问地,凤章君肯定认识这个人。
虽然直接发问多半会遭到否认,可练朱弦就是不想忍耐。
“你认得他?”
“……不。”
凤章君果然摇头,“没见过。”
练朱弦心中愈发地不满意了,干脆两三步走上前去,准备一探斗篷客的真容。可稍稍接近之后才发现,原来斗篷下面是一张冷冰冰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眸,竟透出诡异的红色。
“莫非是法宗?”
他不由得联想起了那个令人不愉快的组织,却紧接着又否定了自己——法宗之人只戴黑色铁面,且常年甲胄加身,并不似面前之人这般斯文。
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何如此打扮依旧能让凤章君辨认出来?
练朱弦越想越蹊跷,于是愈发凑近去仔细观察。可才刚走到那人面前,只见那面具下的红眸一转,竟朝他瞪视过来!
这怎么可能?!
习得香窥之术几十年来,练朱弦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况且于理也不合——这里明明是百年之前的记忆琥珀,怎么可能会对百年后的窥视者做出反应?!
练朱弦突然有些发毛,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凤章君一把拽回到了身边。
“别乱跑。”
明明是第一次参与香窥的旁观者,此刻倒反客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