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每到岁末,汉室都会出现一个奇观。
无数的马车,从天下郡国各地启程。
长长的车队有的甚至延绵数里,为了确保上计工作顺利安全的完成。
地方郡县甚至会征发数以百计的民众,派出数百人的郡兵以及数十位官吏主导。
整个十月和十一月,丞相、少府以及御史大夫衙门,数以千记的官吏,都会全身心的投入到对天下郡县上计账本的审核和查阅之中。以确保没有人欺君。
而今岁是新君登基后上计的第一年,更是尤为重要。
无数官僚都想要给新君留下一个好印象。
什么样的印象最能让天子记住?
当然是政绩?力压群臣,独占魁首的政绩!
所以,今年的上计工作更是为天下所重,以窦婴所知,在八月份的时候,就已经有郡县主官派出了亲戚和心腹在长安活动,游说了。
馆陶长公主家的门槛,更是都快被携带者各种各样珍宝的‘使者’给踏破了。
而眼前的这数百辆满载账薄的马车,不过是一个开始。
未来数天,类似这样规模的马车还会源源不断的来到未央宫。
最终,这些马车中的账薄上记载的文字,都会变成地方官员身上的官服颜色,并决定他的官印大小去留。
某些运气太过糟糕,而且没有活动,或者活动不到位的倒霉蛋甚至会因此惹上大麻烦,被揪出来当典型。
嗯,就是杀鸡给猴看的那只鸡!
这些马车缓缓驶到北阙城楼之下,一位看不清楚品级的官员策马走出马车群,对城楼上的卫兵道:“清河郡上计吏奉郡守李公之命,运清河郡各县、乡、亭、里上计薄,呈与天子御前!”
清河郡,那是窦氏的老巢啊!
现任清河郡郡守李文,还是自家叔父大人当年的门生故吏。
窦婴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叔父大人,发现窦广国并没有任何表现。
数百辆满载竹简账薄公文与入库粮赋明细的马车,只不过一郡一岁赋税徭役情况。
这让窦婴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不由得在心中想道:清河一郡的上计,就如此之多,难怪当初北平侯要制定三岁一大计,一岁一小计的制度,若是年年都如此,要将详细收支报与朝廷,恐怕,地方官员跟朝廷吏员,都要累死!
过了一会,城楼上一个将官探出头来高声问道:“请将勘印信符呈来!”
同时,一个绳子吊着的竹篮从城楼降下。
那上计吏从怀中取出官符印信与公文,放进竹篮。
那竹篮被拉上城楼,城楼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似乎是在核对公文和印信。
不多时,北阙城楼就被缓缓打开,露出了那已被熊熊火光照的有如白昼的宫阙。
车队在经过宫廷禁卫的搜查,确认没有私藏任何武器与危险品后,被放行,在宫中的少府衙门之中,数以百计的低级官吏,已经在等待审核了。
窦婴瞄了一眼自己叔父,发现,在马车入宫后,章武候窦广国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
这让窦婴深信,今年清河郡能抢在天下郡县之前,第一个入宫上计,恐怕自家这位叔父在背后出了不少力气。
要知道,清河郡,就是窦家的老巢,大本营。
自窦氏贵幸之后,历任郡守,都与窦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是长久以来,跟外戚走的太近的地方官,常常仕途都不顺利。
汉家天子不会纵容外戚的势力太过庞大,所以,往年,窦氏都没在上计上花太多心思。
看样子,新君即位后,窦氏脖子上的枷锁,似乎松懈了一些?
窦婴心里想着。
可是,他隐隐还是有些不安。
刘氏天子历代以来,最擅长的就是扮猪吃虎了。
高祖刘邦扮猪吃虎,鲸吞了整个天下。
太宗刘恒扮猪吃虎,让元老勋臣全体扑街,绛候周勃甚至差点死在了廷尉大牢里。
先帝也不坏,即位前被张释之、赵绾等人各种吊打,还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样,即位后立刻算总账……
当今天子,年轻是年轻。
可,以他即位前和即位后的种种表现和为政举措来看,这可不是什么善茬!
“果然不愧是太宗孝文皇帝指定的隔代继承人,刘氏血脉!”这句话是窦婴从被当今天子整的欲仙欲死的某位前贵人哪里听来的。
这话的潜台词,自然就明显的很了。
想想看高祖和太宗是怎么玩的,今上会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恐怕这是一个坑哪!”窦婴在心中不无担忧。
但可惜,他不能说出来。
一旦说出来,那就变成了天子与窦氏直接撕逼了。
“可能是吾想多了吧……”窦婴在心中自己安慰自己:“东宫老太后尚在,即使如吾所料,陛下大抵最多拿吾家来立威,不过丢些面子而已……”
这样一想,窦婴心里就坦然了。
丢面子怕什么?
窦家又不是没丢过!
只要东宫还在。
丢了面子后,天子必然在其他方面全面补偿窦氏。
当年太宗时,窦家就被太宗挖了个大坑埋进去,面子丢了个精光,可结果最后的补偿,不仅仅让窦氏将损失全补回来了,而且收获了数倍于损失的利益!
毫不夸张的说,窦氏能有今天,当年,眼前的这位叔父大人与已经去世的伯父的隐忍至关重要!
等清河郡的上计马车全部进入宫阙之中后,东方的天际隐隐露出了些白肚皮。
“平明了啊!”窦婴整了整自己的衣冠,为大朝仪做最后的准备。
汉家制度,大朝仪,平明(大概凌晨5点以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
文武百官,勋贵大臣,将开始按照等级爵位先后入宫。
宫殿之中,会陈列车骑步卒卫官侍郎。自宫门直至宣室殿,沿途更会设无数兵旗,以彰显天子威势。
等到了宣室殿前,才会按照文武分成不同序列,分别在礼官引导下次第入宫。
整个过程将会持续一个时辰甚至更久,而之后的大朝会则会一直持续一整天,除了晚上的朝宴外,与会官员几乎没有什么休息时间,这对人的膀胱和肠胃以及健康状态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临来前,窦婴已经是吃饱喝足还排泄完毕,为今天一天的奋战做好了准备。
不过,像他的叔父章武候窦广国这样的勋贵外戚,却不用如此。
到时候,太皇太后自会找个时间,找个借口,将章武候叫去东宫。
除此之外,其他老臣,如故丞相故安候申屠嘉、内史田叔,故太中大夫石奋,都有这个待遇。
这也算是汉室政权人性化的一个地方,对于年纪大,劳苦功高的老臣,在这些方面都会给予照顾和优待。
窦婴正这样想着,北阙宫门忽然全部打开,一个个身着绛衣的谒者已经列队走出宫门。
元德二年的大朝仪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