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来了这么一道封赏,众人不免觉得奇怪。反应快的便朝皇后那儿努了努嘴,大家顿时恍然大悟。
现任义安侯是皇后的亲舅舅,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外戚”。重罚了宋怀远,皇后的母族不免势弱,同时提拔义安侯,也是为了平衡朝局、安抚后族。
众人细细品着其中意味,觉得今上此举亦有几分替太子铺路的意思。
宋如慧的心情更复杂了。
紧接着梁宣又封皇后的母亲刘氏为一品温慈夫人,皇后的妹妹宋如锦为舞平县主——给足了皇后脸面。
众人前前后后思忖了一番,发现虽然皇后的父亲遭受了弹劾,且被重重处罚了,但皇后的母亲舅舅甚至妹妹都得了封赏,皇后一点都没亏!
一场宫宴渐渐到了尾声。
宋如锦坐上马车回家,还没从今天晚上的种种变故中缓过劲儿来。她得了县主封号,本应当欢喜,但想到自己的父亲如今无官无爵,等同白身,她又有些无措。
刘氏近日犯了咳疾,今天便歇在了家里,不曾去宫宴。没想到一场宫宴上发生了这么多事。
好在明文圣旨很快就到了忠勤侯府。
刘氏看了圣旨,又听宋如锦讲了来龙去脉,神色凝了片刻,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道:“他也有今日……”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宋怀远。
宋怀远此刻不在侯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带着满身酒味和脂粉气回到家,一进门就听闻了这桩变故,犹不肯相信,大着舌头醉醺醺道:“竖子陆寿清……污我声名。”
刘氏便在一旁凉飕飕地说:“你如今不过一介白身平民,哪里来的胆子辱骂朝廷命官?”
宋怀远登时酒醒了一半,连忙命下仆去取圣旨。
圣旨拿来之后,宋怀远便一把抢来,逐字逐句地读过去,面色青白交错,忽然一个倒仰,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刘氏一愣,到底还是替他请了王太医来看诊。
王太医一向与侯府相熟,这些日子也听闻了宋怀远的遭遇,心下很是同情。他细细地替宋怀远切了脉,同刘氏道:“本就是宿醉,再加上暑热侵体,一时气急攻心,难免病倒。”
刘氏淡淡地点了点头。
王太医见她神色漠然,料想她已不再把这个因为眠花宿柳而丢了爵位的丈夫放在心上……医者父母心,他不由叹了口气,道:“还是仔细将养为好。”
第71章 惊鸿一瞥
隔日宋如锦再去宗学, 众人看她的目光已经不太一样了。
如今她头上顶着县主的封号,比在座几个宗亲贵女还要身份尊贵。
众人心下还是有些不忿的。县主历来只封亲王之女, 宋如锦凭什么获封?
……还不是凭她那个皇后姐姐。
不甘心的宗女们只好想想宋如锦那个挨了重惩的父亲, 心下略微平衡了一些。
但话说回来,她父亲犯了那么大的过错, 也没有牵连他们家的富贵。等将来太子长成, 忠勤侯府只会更加鼎盛。
下学之后,宋如锦径自走去了凤仪宫。
宋如慧正在临一幅字, 宋如锦走近看了几眼,临的是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
已临了半篇, 写得极好, 行云流水一般的风韵——宋如慧一向是有才华的, 只不过她不爱张扬,闺中的才名便不似谢昱卿那样人尽皆知。
宋如锦走上前替她磨墨,一边说:“爹爹病倒了, 太医说他是因为急怒攻心才这样的,要好好吃药将养。”
宋如慧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默了一会儿, 才继续执笔写字,却没有了临帖的兴致,便搁下笔, 没再写下去。
前日宫宴散了之后,她一个人静静坐了许久。她知道梁宣不待见宋怀远,日后恐怕还会再寻由头处置他。于是临睡前,她同梁宣说:“家父爱官如命……陛下这般惩处, 想来家父定能悔过自新。”
言下之意就是,陛下您已经要了宋怀远的“命”,就别再要他的命了吧?
也不知梁宣有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他以指作梳顺了顺她的头发,淡淡地说:“睡吧。”
寝殿点着安神香,宋如慧一整日心神俱疲,渐渐睡着了。
夏夜的弦月皎洁明亮,清辉如水。梁宣一直没能入眠。
再过几日,就是他的母后——孝贞仁皇后的忌日了。
母后因难产薨了,所以他从没有见过母后。别的皇子公主都有母亲,只有他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但也不是全然的孤单,东宫的下仆们簇拥着,弟弟妹妹们仰望着,乳母时刻陪伴着,他看上去倒也不怎么寂寥。
乳娘是自幼服侍母后的旧人。他经常问乳娘,母后长什么模样,乳娘就说:“娘娘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婢子还不曾见过谁能美过娘娘。”偶尔乳娘也会低头叹气,说:“有时候风华太盛,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时候梁宣年岁尚小,却很奇异地记住了这句话。
后来他稍长大些,就偷偷溜到太庙去看母后的画像。宫廷画师笔下的美人都是一般模样,乌发细眉,华服锦衣,姿态娴雅而端庄。
他曾听宫里人说过,有一年元日大朝贺,晚上宫中设宴,百官携家眷同往,父皇就在那时候遇见了母后,隔年便娶入皇宫。
是怎样惊世的容貌,才能让父皇在一群簪金佩玉、云鬓花颜的女眷中间一眼看见啊。
他暗暗地想,太庙里的画像根本没有绘出母后半分美貌。
后来乳娘悄悄告诉他,母后本与渭南郡王梁苏情投意合,且定了亲事,就因为进了一趟宫,被父皇看了一眼,就迫不得已地退了婚约,转而嫁进皇宫。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乳娘会说“风华太盛,不是好事”了。过分的美貌竟也是一种过错。
父皇和母后之间的故事,从不是他想象中的姻缘注定、天作之合。
那是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什么是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