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朱老尚书的孙女儿,也就是女先生“湖心灯”名扬旧京后,据说许多闺阁中人,也开始写书了。
苏遥收到过不少书稿。
如今苏氏书铺也算颇有些名气了。
苏遥对女作者没什么偏见,只是陆屿上回的提醒在先,他每每收到,总不免念起,便不大愿意签下。
陆山长那次提醒他,不要与湖心灯这样的人物有何牵扯。
苏遥素来谨慎,总是能推便推:“姑娘,我这书铺暂时不收书稿了。”
他一时不防,直接点明小姑娘的身份,倒惹三两目光望过来。
小姑娘似乎微有薄怒,却并不羞赧,索性落落大方地道:“我前儿还听说,苏老板分明刚签下一位尹先生的书,怎么换成我,便是不收了呢?”
小姑娘淡淡蹙起两道长眉:“我原听闻,苏老板乃举子出身,便以为您断不会如那些鼠目寸光的书铺掌柜一般,因我是女子就加以轻视。却不想苏老板也是如此……您若不收,我再转投别家就是。”
外头瓢泼大雨,小姑娘就要赌气离开,傅陵却慢悠悠踱过来,缓缓笑笑:“湖心灯出名,近日所收书稿实在太多。苏老板倒也并非针对你,何必如此说话?”
傅先生便是挂着笑意,终究气势迫人。
那小姑娘不由错开他凌厉的目光,顿一下,复抬头,语气就平和不少:“那苏老板可是冤枉我。我与她们并不一样,她们不过贪个新鲜,或羡慕朱小姐的名声,提笔玩两日也便罢了。我却当真想做个话本先生。”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如此认真的语气,倒将苏遥逗乐了。
小姑娘瞧见他眸中笑意,又皱眉:“我并非在说笑,我连正经笔名都想好了。若您签我,我就叫‘月胧明’。”
这名字听得苏遥不由一怔。
傅陵只笑:“若不签呢?”
“不签便是这笔名不吉利。我如此好的文章都签不上,自然得换一个。”
小姑娘语气大得很。
生得一副温婉贤淑的眉眼,性子却张扬。
苏遥自然知道她张扬。
默一下,仍是忍不住:“姑娘是否姓何?”
小姑娘明显怔一下。
这表情,肯定就是了。
何皎,笔名月胧明,约莫十年后,名扬四海的大才女。
这是书中浓墨重彩的一位女子。
国朝虽推崇才女,却终究对女子言行加以束缚。许多人对所谓才女的欣赏,也如同看一样新鲜物件。赏玩而已,尚谈不上尊重。
何皎便是令天下人皆尊重的一位女先生。
她未出阁时,便以此笔名写书。嫁入京中后,于一场宴会上舌战许多老先生,诗词歌赋、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皆信手拈来,且大辩陈腐旧观,说出了诸多“惊世骇俗”的言论。
后因与侯府夫君脾性不合,毅然和离,再度闹得满城风雨。
何皎并未如何在乎,只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云游四方,于一场讲学中再次大辩各路酸腐鸿儒。
书院中人将这场论辩如实记录下,记名“月胧明先生”。
何皎这个笔名一时名震八方。
当世有人不喜欢她的出格,却也有人欣赏她的离经叛道。
但无人不敬重她的才华学识。
何皎于褒贬不一中,我行我素地活了一辈子,死后数十年,都是“女子不必为世俗言论所束缚”的楷模。
苏遥读书之时,很怀疑她是位穿越人士。
如今看来不是,打小就这个性子。
苏遥便笑笑:“姑娘既然如此有把握,那留下看看就是。”
小姑娘立时欢喜,却又否认:“我并不姓何。”
苏遥弯弯眉眼:“签契书时,要用真实名姓。”
何皎一愣,又抬头:“那好吧。我就姓何,苏老板可不能因为我姓什么就不签我。”
苏遥好笑,只得送她走。
他不过是想看看幼年期大才女的笔墨。
毕竟书中那般描述,他忍不住好奇。
总比错过了强。
若当真好,正巧签下;若不好,能欣赏一下名士幼年期作品也不亏。
苏遥倒不至于因为她是何皎,便接口签下。
人家虽有一辈子闪闪发光的人生,苏遥也没想着遇见就抱大腿。
他只要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地,过好这一辈子的小日子就好啦。
柴米油盐尚且顾不过来,苏遥虽手握剧本,也没心思惦记着去做什么青史留名的大人物。
然后苏遥当真算了半晌午柴米油盐的账目,反倒是傅鸽子一直在看这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