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那种感觉，就是那种一直在小城市里的人，突然有一天，到大城市了，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我记得我刚到北京那会儿，特别抗拒一个人出门。你也知道，我们老家这边，以前坐公交都是投币的，但是那边不是，那边是刷卡的。”
“可是我不懂啊，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办卡，要去哪里充值。实在要出门了，我只能去坐地铁，因为那边可以售票。但是我又不好意思去窗口排队，总觉得别人问我去哪儿，我啥都不懂，有点紧张，所以我就去售票机那里买票。”
“但是售票机我也不会啊，我刚去北京那会儿，成都的地铁都还没开通呢。所以，我只能用手机上网，在网上先查一遍购票流程，但光有流程，我还是不懂啊，于是就站在售票机那里看，看别人是怎么弄的，用了哪些步骤，等人走了之后，我再上去自己一个人摸索。有人的时候还不行，因为有人在旁边的话，我会紧张，要是弄错几次，我就乱了。”
“看不出来，你那时候还挺害羞。”师姐道。
“因为我啥都不懂，什么都需要摸索着自己学。那个时候，刚出社会，也不像在学校，有老师专门教你东西。大家都很忙的，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绩效，谁会搭理你？所以我就只能自己学，有什么不懂的东西，先上网查，实在查不到，就加群，问一问同行，要是这样还解决不了，才去问同事，问领导。可能那个时候，就养成了我小心谨慎的性格吧，毕竟以我的性格，在那样的环境里，要尽量保证自己不要出错，不然我会很尴尬，会很自责，会很受不了。”
“因为要学的东西太多，所以我不像别人一样，能够很快的完成业务，然后出去吃吃喝喝。别人休息的时候，我在工作，别人刷视频的时候，我在补充知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和别人的差距太大了，随便一个在北京生活过几个月的人，都能完爆那时候的我，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简直是一无是处。”
何远自嘲完，将烟点进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望着半空中飘散的烟雾，何远眯起了眼睛，继续陷入回忆。
“我脑子有点乱，所以随便说说。嗯，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我很少出门，一个是因为不会的太多，要学的太多，结果学着学着，懂的就多了，然后身上的担子也就重了。因为我去的很多都是创业公司嘛，创业公司，就是什么都要做，什么都得做，那个时候又做内容，又做产品，又做运营，又做商务。没办法，小公司里，你做得多，才能拿得多，你要就会做一样，想靠一样工作拿提成，拿奖金，那一定要你的领导够给力，很不幸，那个时候我就是领导。我要是不给他们争取的话，他们就什么都没有。”
“嗯，这个是这样的。”师姐点头同意。
“所以别人能玩，我不能玩。很多人觉得，嘿，我怎么那么聪明，选择的行业那么好，又或者说，我运气怎么那么好，老是踩在风口上，几年时间就爬到那么高的位置。呵，都是扯蛋。我tm五年时间里，一天假都不敢请，有时候生病了，也得从病床上硬生生爬起来，走不动路，那就打车。我其实在北京很少打车的，因为太贵，够我一天的饭钱了。以前还会玩游戏，刷视频，到后面也没有时间弄了。我每天就憋着自己，刷数据，做分析，谈商务渠道。我们领导那会儿也特别拼，经常凌晨两三点的时候给我发微信，谈业务，聊流程。周末的时候，别人都在休息，我们要跑去公司开会，找bug，做商务投放……因为大家都很拼，所以我入职后半年时间里，业绩翻了五十倍。”
“其实哪儿有什么运气，都是拿命拼出来的。”
“从那之后，我就习惯了抽烟，因为你成天都在对着电脑，脑子真的都是僵的，总要做些什么事儿。我以前是喝咖啡的，但是后来咖啡喝到想吐，没作用了，就该喝可乐。可乐喝多了胃泛酸，吃不下饭，就开始抽烟……那个时候我基本上一个小时要出去抽一次，一次抽两支，从一天半包，到一天一包，到一天两包，烟瘾越来越重，头发也掉的很厉害。咯，你看我现在的发际线，是不是很高？”何远撩起刘海，给师姐看了一下。
师姐看了一眼，点头道：“嗯，是挺高。”
“都是那个时候弄的。”何远放下刘海，抽着烟，说道。
“既然在外面那么累，为什么当初你还要去北京呢？”师姐问道。
“对啊，当初为什么要去北京呢？因为，穷啊。”何远笑了。
“因为当初的我，很穷啊，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我再也不想过了。我也不想一边靠着别人吃饭，一边听别人说自己的闲话。真的，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没有资格有自尊心，所以长大之后才格外强烈吧。”
“所以我不想呆在成都，不想呆在老家，因为以我那时候的条件，呆在那里是没有前途的。我只有去北京，这边人多，竞争多，但机会也多。我没有学历，也没有背景，我只能靠自己拼。其实这样也挺好的，靠自己吃饭，来去都由心。干的不爽了，不快乐了，那就换一家。”
“总比在老家，靠着别人进场子，拿着微薄的工作，接受别人的压榨，还不能按照自己心意来。一旦你要离职，别人又会说，‘哎呀，当初把你弄进去，花了多大的心思，你不感恩也就算了，现在还想出来，你让我们当初做的努力，全部白费了吗’这样的话。”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现在又放弃打拼下来的一切，从北京回来呢。”师姐静静听完后，又开口问道。
“为什么回来？大概，是因为出发点没了吧。”何远目光深邃，呆呆的望着远处半晌，然后低下头，自嘲的笑了笑。
“以前觉得，你只要努力工作，努力存钱，不乱花钱，不在外面乱搞，熬个五六年，回来就能买车买房。后来才知道，你辛辛苦苦打拼五六年，挣的东西，还没别人随手买套房子来的多。”
“那是我第一次对‘努力’两个字产生了怀疑。”
“很多人哪怕不用努力，不需要工作，每天划划水，刷刷视频，拿到的收入，比我刚入行的时候高多了。就算这样，人家还嫌弃福利不好，前景不好。”
“同样的位置，别人勾勾手，捞捞外快，一年下来能多几十万，上百万。而有的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给公司做收入，换来的全是内部关系的错综复杂，各种排挤。”
“我其实看明白了，这个浮躁的时代，对老实人特别不友好。”
“老实你就意味着，你要花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才能达到和别人一样的效果。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们都知道现在这个社会，是笑贫不笑娼的社会，别人只会在意你有多少钱，而不会去在意你的钱是怎么来的。你有钱，放屁都是在讲道理；你没钱，讲道理都是在放屁。”
“所以，工作能让人买房吗？工作，能让人实现财务自由吗？如果不能，如果我在北京继续打拼，回来还是买不起房，那我在那里打拼的意义，在哪里？”
何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把后面一句话说出来。
当时他自己只剩下几个月时间了，既然早就已经看清了，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浪费在那种毫无意义的环境里呢。
师姐听完，沉默半晌。
“如果是这些，那你应该早就看清了，为什么会在今天这个时候，突然变得心情不好，这不是理由。”
不得不说，女人的第六感，真的很灵。
为什么男人总是反感女生的怀疑，因为……她们的怀疑，往往都太准了。
“我只是，突然见到了一个人。”何远道。
“人？女人？”师姐问道。
何远点点头。
“其实吧，我以前，真是是个得过且过的人。有房子也好，没房子也罢，我都不奢求。我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一个月能有两千块钱的工资，最好能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当然，实在买不起也就算了，然后每天过着按时上班，按时下班，闲着的时候，自己做做饭，养养花，看书练字，陶冶情操的生活。”
“听起来很诗情画意。”师姐道。
“但……我遇到一个人，怎么说呢，那个人有很多想法。那时候她跟我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想要自己存下一笔钱，然后去一趟厦门。你知道吗，那时候我都不知道厦门是在哪儿，她为什么要去厦门。然后她告诉我，厦门那边有海，很漂亮，她想去厦门看海。我知道这个事情的第一个反应是，要看海的话，为什么不去上海？”回忆起那是自己的年少无知，何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啊，她想去厦门的话，那我就要带她去厦门。然后我就在网上找，去厦门要多少钱，发现去那边还挺贵的。坐火车吧，肯定不行，时间上来不及。那时候我们还要上学，一年到头都没几个假期，但是机票的话，又太贵，我买不起。而且去那边之后，又要住宿，又要吃饭，都得要花钱，这么一想，我突然觉得自己好穷。”
“她还说，她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希望以后有个大宅子，能够种点花花草草，她特别喜欢那种日式的风格，尤其是榻榻米，总觉得睡在上面很有意思。哦，对了，她还特别喜欢惊鹿，觉得那个东西落下来时敲击在石头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时，很有意思。”
“你知道的，我们中学那会儿，哪儿懂什么日式不日式的，当时县城里，连知道装修风格的都没几个吧？所以我专门去网上查了一下，看到网络上的图片才知道，哇，原来别人家的房子，还能装修的这么漂亮，当时我就一下子被迷住了，成天想的就是，要有一间自己的房子，要把房子装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所以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特别想挣钱，特别想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她还说，以后想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咖啡店，因为她觉得泡咖啡的时候，特别端庄，优雅。哎妈呀，我们上学那会儿，哪儿会喝什么咖啡啊，那时候大家喝的最多的就是牛奶，我跟我爸说我想喝咖啡，他都觉得我是不是疯了，还说咖啡多贵啊，对身体又不好，别喝那玩意儿。因为这个事儿，我还曾经专门尝试过一段时间的各种咖啡，一开始听别人说，喝黑咖啡的比较有逼格，试了一下之后，发现自己喝不惯，太苦，对我来说，喝那玩意儿就跟自虐差不多。我那时候买了很多咖啡，速溶的，研磨的，杂七杂八，喝的我当时都快吐了，现在看到咖啡还反胃。”何远完全陷入到了回忆之中，嘴角不自觉的往上翘。
“你，还喜欢她吗？”
师姐一句话，将何远回忆中惊醒。
他张了张口，却突然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