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登台演讲的大佬最终如此总结道:“我用了五年来完成这个社会实验,结果不算乐观。我认为,当危机很远时,只有衣食无忧,并且具备相当程度知识水平,以及极为崇高的个人道德品质的人,才可能考虑相对虚无缥缈的责任感。”
“但当危机迫在眉睫时,几乎所有人都会迅速陷入末日恐惧,我们将看到社会秩序的崩坏,街道上会充满枪声与火焰,抢劫将变成一份工作,同类的生命将得不到尊重。可能在真正的末日降临之前,我们的人口已经得下降至少一半。”
这位学者的看法很悲观。
多次见识过末日场景的陈锋却并未反驳他。
首先这位学者假定的末日其实就不存在。
按照他的描述,这首先是一种不可抵抗的末日。
但陈锋在未来看到的事实证明,当科技足够发达,人人都能衣食无忧,都能接受高等教育,人们都不需要通过相互掠夺就能获得足够优渥的物质条件后,只要有足够时间完成心理建设,哪怕面对的是不可抵抗且时间预知的末日,人类也还是会硬着头皮想试试,俗称不到黄河心不死。
另外,这位来自牛津大学的经济学家还犯了另一个错误。
他的实验地点与问卷调查地点均局限在欧洲与北美,接受调查的绝大多数人为英语母语系人口。
这位学者忽略了占据全球总人口五分之一的汉语人口。
所以他看似极具参考意义的大型社会实验其实也偏颇了。
陈锋很直觉性的认为,把同样的问题拿去问汉语母语的人,可能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答案。
一个人的三观养成与其从小到大接触到的环境和所受的教育高度相关,与其母语种类也会有极大关系。
人类的思考需要建立在语言媒介之上。
人心中的道理与哲学并非虚无的概念,同样应该是一条又一条建立在不同语言结构上的自我总结的理论。
这些理论构成了一个人的行为准则,并将决定他面对每个选择时展开思考并做出决策的方向。
不同母语的人在面对同一问题时,很容易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
汉语和其他语系在发音、文字格局、语句表达方式、逻辑结构、情感展现等多方面呈现出较大区别。
汉语是一种偏向于准确表达的快速语言,比较具体。
英语是一种偏向于引申暗喻的慢速语言,比较抽象。
讲汉语的人容易单纯的着眼于现在,这显得实际。
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容易着眼于未来,知识面足够广,具备高情操的英语母语者容易着眼于未来。所以欧美这边的学者在面对“末日问题”时,表现没让人失望。
但很遗憾,这个世界上最多的人依然是知识层面相对较狭窄的普通人。
所以英语母语的普通人很容易沉浸在抽象强化后的恐惧心理中,完全没空琢磨什么责任感。
按照陈锋的推算,汉语母语的普通人将会与英语母语系的普通人表现出较大区别。
倒不是说汉语母语者这边的比例能调换过来,但着眼于未来,并落足于当下的比例会高很多。
因为汉语想问题够快。
当一个人总体知识层面偏窄,对世界本质的认知不是那么深刻与广泛时,汉语的快结构能让人更容易的想到未来。
英语的慢结构却让人的思维不得不更多停留在收集当前自己需要收集的信息上,慢速决策当前需要解决的问题,也就是信用卡的偿还诸如此类。
但再换一个层面,陈锋通过对未来的观察,又认为无论是汉语母语还是英语母语的顶级学问家,其实都能立足当下着眼未来。
当两种母语语言的人在各自的学术领域达到巅峰后,又不分高下了。
这部分人掌握的知识足够完善,世界观足够宏大,可以跳出自身的局限。
此时母语结构对人的情怀影响程度会下降到最低。
其实在这里还藏着一个新的逻辑悖论。
是否拥有更多知识的人更有道德?
事实并非如此。
知识培养不出道德。
道德源自人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以及成年后的自我学习。
知识的丰富与否并不完全代表道德高尚与否。
只是说,拥有崇高道德的人在学习知识时会给自己增加一些额外的责任感作为驱动力,这部分人学习知识的专注度,以及对新知识的渴望程度会比较高。
所以顶级学者里的道德水平过硬的人占比相对较高。
但不代表学者里就没有人渣,个例依然存在。
陈锋心里虽这样想,有些不服气,但却并未站起来当场反驳对方。
等到会议结束时,他还主动去找这位牛津教授交流。
他在私下里把自己的质疑说了,并且邀请对方和他一起回国,在汉语母语系里也来一次这种社会实验。
牛津教授本已放弃了这想法,但却无法反驳陈锋的质疑,只说经费有限。
“经费的事情不用担心,我出。我们跳过小镇模式的社会实验,以问卷调查为主,争取在一周内拿出结论。”
牛津教授眯缝着眼,“陈先生您确定不是要美化您的祖国?”
陈锋摇头,“所以我邀请你来,而不是我亲自来。最后的统计结果,也将会由你全权负责,我只看,绝不插手干预,这样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好。”
陈锋眼珠转了转,决定照顾自己的母校。
“就和位于汉州的江南大学合作吧?”
“没问题。我这边的团队还没解散,什么时候开始?”
陈锋眨眼,“现在。”
有些普通人看起来很大的事,到了陈锋现在的层面,其实也就是三两句话的功夫。
……
九天后。
中国境内的调查问卷基数高达百万份,已经极有参考意义了。
看着眼前的结果,这位牛津教授傻了眼。
陈锋则是老怀甚慰感慨万千。
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
虽然绝大部分汉语母语者在面对百年/千年后的危机时,没有表现出特别明显的倾向,但基本都认可努力工作,加强学习,尝试实现更多自我价值的看法。
只有百分之三十不到的人表现出明显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至于十年后的危机,汉语系这边的表现也没让人失望,几乎没有中国人在面对这种不可抗拒的末日时表现出明显的暴力倾向。
其实还是有的,但这种暴力倾向更偏向于末日背后情况不明的“敌人”。
如果真的完全无法反抗,大部分人都倾向于在最后时刻和自己的家人呆在一起。
牛津教授对这调查结果很不满意,愤怒指责道,“中国人太虚伪了!”
陈锋不否定,“这也可能真是虚伪吧。但如果一个庞大的文明中有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愿意这样‘虚伪’,并在‘虚伪’中度过一生,已经又成了某种程度上的真诚。不是吗?商人虚伪是为了获得更多眼前的利益,但在中国这边‘虚伪’的人口比例这么大,我们虚伪能获得更多利益吗?就算真是这样吧,你们又会因为我们的‘虚伪’而放下成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