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汤谷往西千里的莱芜山上,一株其貌不扬的榕树结了密密麻麻铜钱大小的榕树果,无妖问津的果子们自顾自成长,其中有一颗果子不同寻常,它通体银白莹润饱满,显得尤为好看。某天夜里,一只饥饿的雀鸟经过,短喙噼里啪啦啄在熟透的果子上,那颗好看的果子左右摇摆了几下,噗通掉到地上。
榕树果儿将将落地,转眼幻化成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小娃娃手舞足蹈放声啼哭,撕裂了夜晚的寂静,也把雀鸟吓了一大跳。
莱芜山上的妖怪们被小儿夜啼声吵醒,披着衣裳三三两两循声而至。
“天呐,怎么会有个凡族的小娃娃,是哪个狠心的爹娘扔在了榕树下!”
小妖们稀奇极了,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婴儿,可任谁抱他哄他,他依旧啼哭不止。直到千年老狐狸小心翼翼地接过他,他睁开圆滚滚的大眼睛,噗嗤,笑了起来。
老狐狸欣慰极了:“你长得这么水灵,跟个白色的果子似的,要不,就叫你白果子吧。”小娃娃眨眨眼,似乎对这个名字十分满意。
千里外的扶桑神树下,福德真仙问殊羽:“你真的不去看看吗?”
“时机尚未成熟。”目之所及,皆是过往,殊羽一贯淡漠神情,眼中却是璀璨星光。
“你还是做的那样打算?”福德真仙叹了口气,自嘲道,“我何苦问,又阻止不了你。”
白云千载,心力交瘁的福德真仙乘着黄鹤去了方丈山,自此闭关隐世,再不入三界,如今这天下,终归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自那后殊羽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囿于大荒汤谷方寸天地,只不经意间,流露出千年来都未曾有过的生机,似乎有什么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时机尚未成熟,一边等待一边找寻,一晃,十六年。
他安顿好溯风一族,接着回了神族面见天帝,二人秉烛夜谈半宿,再无第三人知道他们交谈了什么,只知道殊羽殿下离开时,天帝的脸色十分难看,多难看呢,大概只比千年前荼离祸乱大婚时稍微好一丢丢。不过与其说是好一丢丢,不如说是在极力克制下的强颜欢笑。
浩劫过后的人间掩盖下满身疮痍,五百年的复原并没有使所有的一切归于静好,但相比较神仙亘古漫长的生涯历经酸甜苦辣世事沧桑,凡族众生对苦痛的延续往往是断层的,一代代交叠轮回,他们对那场浩劫无知又模糊,只是凭着祖辈口耳相传,或是半真半假的志怪语录。所以他们的恨也更浅薄,也许再过不了多久,甚至不会再有人记得。
如果神仙也能这样忘记就好了。
可那些刀子真真切切扎进了心口,并不是凭着千年的风沙就能彻底磨灭。殊羽要荼离回来,更要他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元神指引他来到了景州城,古井无波的一颗心如枯木逢春,像是要弥补多年来缺失的脉动,欢快得仿佛一瞬间要从胸腔跳脱出来。殊羽魂不守舍地站在青楼香阁外,满屋春色被挡个干净,他魂牵梦萦了千年的心上人,正在被凡间的两个女子轻薄调戏。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紧接着听到里头传来惊呼,单薄的木门应声而开,他那心上人衣衫不整地落荒逃出来,莽撞地被门槛绊倒,再极其狼狈地摔在栏杆上,摇摇欲坠的栏杆不负众望地断裂,殊羽啧了一声,眼疾手快地拽住心上人的裤腰,把他捞了回来。
心上人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等他转过头来,殊羽下意识地往他左眼看去。
左眼眼睑下,是一片空空荡荡。
他变了模样,连同那道赤色面纹,一同消失了。
殊羽有一瞬的愣神,手上也松了劲,于是乎,他那刚要道谢的心上人从二楼直直掉了下去,嘴里还骂了一句不知是什么的脏话。
他裂开嘴,认真笑了笑。
一千年后,他的心上人成了一个妖族的自称人妖的小妖怪,还有个怪可爱的名字,叫白果子。而且,似乎也在寻找他想要的东西,生犀角。
他们的再次相遇也并不美好,他的小果子做了别人的新娘子,殊羽心里头不痛快,故意扮成新郎官调戏了他一番,结果小果子半点没有察觉,还被他吃了一通豆腐。殊羽暗自发笑,怎么换了个身体,连脾性都变了,竟变得如此软软糯糯,总叫人忍不住想欺负。
丢失了千年的心肝儿,终于被他找回来了。
接下来的事有些糟糕,逃出来的魔族血洗了莱芜山,殊羽挖走了老狐狸的一颗千年狐狸心。长大后的荼离极少哭,即便是亲眼目睹兔妖七口被杀,绝望崩溃痛哭后旋即恢复了漠然冰冷,与隐忍逞强的荼离相比,白果子实打实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小哭包。
这是要把过往的眼泪一次流个干净吗,殊羽心道。
小哭包一边啃着焦黑的鸡腿,一边问他:“这剑叫什么?”他想起了方丈山初遇阳光明媚的一幕,他笑着说,叫“要命”。果然既嚣张又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