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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凝雨是被一路抱回卧房的。
将军给他扔下一套衣服后,头也不回踏出门槛,还贴心为他关好门。
温凝雨觉得莫名其妙,毕竟男人变脸真的太快了,明明上一秒还冷冷淡淡抱着他,下一秒便将他放床上,冷冷淡淡离开。
不过——所幸将军给他的衣服不再是女装。
素白束腰,袖子略宽,布料柔和,无过多的装饰,又不会显得太过松大。
很合身。
夕日已落,半轮暗月升起,草木落下层层模糊交影,参差不齐。
温凝雨出门后便被迎来的夜澈带去了中庭。
将军用膳时竟还不忘看书。
温凝雨呆呆被按在椅子上,眼神也很呆。
他忽然发现一个突破点。
他不是没有见过狼,且见了不知多少次,包括娘亲的家乡,近到鲤鱼村林内,都偶尔会有狼的出没。
在露天药田上漂浮许久的百杵,当然曾见识过狼的凶狠。
相比于这个种族,百杵的学习能力,模仿能力要比他们强了不止百倍。
——温凝雨除外。
百杵对于事物向来过目不忘,一点即通,只有他,要比同族人都要笨,个子,也比同族人都要小。
不论是汇聚天地之力而生,亦或者独于草药而生的百杵,体型,同血脉的能力相差少之又少。都说双生分强弱,可十几年来,他似乎一直鸠占强的位置。
哪怕是娘亲对他的谎言,都足以令他拼去这条命守护。
守护那朵雪白的霜花。
而如今将军坐在那儿,风眸轻垂,霜雪连绵,哪怕没有抬起,眼尾尽是冰冷。若再靠近些,会发觉还带有几分薄情。
纯净如风霜,高洁似纤凝,他带着狼族独有的压迫,冰冷而锋利的气息打实令不得不睬。
就连脸侧裹着的花片,也显得如月冰冷,黑衣愣是穿出一身清寒。
温凝雨悄悄打了个颤抖,下意识撇开眼神。
尉常晏:“……我很可怕么?”
温凝雨听闻,眸子盯着石桌边沿,轻轻点了点头,过而,又摇摇头。
后者蹙起眉,冰冷的凤眼更是严峻不减,仿佛要把他拆开吃掉似的。
温凝雨干脆不坐椅子,直接蹲到桌子下,凭空处,露出一双蓝眸,“你、会吃人吗?”
尉常晏按下手中书纸,樵他的眼神也越来越说不通。
他发现温凝雨的脑回路真的很奇怪,至少是他不曾见过的,也不曾遇过。
所以,尉常晏回答:“会。”
音色偏冷,风霜交结。
温凝雨:“!”
他有一瞬间恍惚过去了,犹如被狼族吞了脑袋,毕竟他也不是没见过被狼嘶去去的草药,被罴踏平的花田。
落月孤寞,唯有百杵弱。
“那你,是先吃脑袋,还是先吃肉……”
“先吃内脏。”将军冷冷抛出几个字。
温凝雨:!!!
好恐怖……
尉常晏就这么平平逗着他,忽然就有些上瘾,唇角挂上一抹笑,转眼即逝。
“人可比素菜好吃多了。”
温凝雨惊恐与他对视,眼中的慌乱化为薄雾,都快溢出来了。
“所以,你再敢聒噪不用膳,我就吃了你。”
温凝雨打了个颤抖,缩得更低了。
倘若他的花藤还在,他必然将其唤出,把将军的手脚都绑住。
没了攻击的爪子,他啥也不是。
只是温凝雨不知道,他的藤蔓与其他百杵都不相同。
是红蓝交加,是纤细的,软绵如绸缎,却往往比其他树藤要细小十倍,没有健康的青翠,也没有结实的粗壮。
这种一捏就溢出汁水的东西,还不足以为屏障。
用过膳,温凝雨又跟着回卧房。
为了保证不被吃掉内脏,他一直乖乖巧巧坐在椅子上,两腿悬空,百无聊赖地看着将军从一旁抽来一截木折子,紧接着,又从桌角边拿过一块金属盒,打开。
温凝雨看不懂,歪着脑袋,蓝眸一眨一眨。
尉常晏见状,便将手中墨盒递给他,淡淡发问:“会么?”
温凝雨:“?”
愣愣接过手中东西,他发现,这里面是一块纯黑的块状体。
尉常晏:“研。”
他觉得温凝雨像条鱼。
被夺去那几秒钟的记忆,这会儿还怕他怕的要死,这会儿便喝了那孟婆汤似,也不怕被吃了,沉思半响后,便接过他手中的墨条,轻轻研磨起来。
平滑的墨体晕开层层湿润。
这种小儿科东西,温凝雨还是会的。那会儿同着娘亲识字,不过才四五岁,娘亲在一旁写药方,他便在对面乖乖呆着,手中把玩一块墨条。
温凝雨思绪飘忽,偶然间瞥见白纸上的内容。
看不懂。
', ' ')('不过将军的字却写得很好看。
雄浑豪放,干净利落,明明都是一笔带过,飘逸之下配上那副与世隔绝的冰冷面容,别有一番滋味。
温凝雨将墨好的墨水轻轻放到两人不易打翻的位置,看着黑浓的液体染湿折子,一笔一划组成个个鲜明的汉字。
静谧使人困倦,墙上的烛灯轻轻摆动,影子斜长,静园无声,只有海棠与荆桃相拥而眠,扶摇潇潇而过,拍打着落定枯叶。
温凝雨侧过脸趴在桌子上,暖灯浑撒,就连往日冰冰冷冷的将军此刻也不禁给人一种眉眼柔和的错觉。
凭靠着这份错觉,他悄然就靠了过去。
旁人写字动作一愣,视线缓缓往下,余光瞥见温凝雨双手交叠,下巴撑在上方,似乎快要睡着了。
直到过来一会儿,才打消他的念头。
“将军……”
他小声喊了一下,如初醒般模糊不清,对于太过投入的人来说,是听不见的。
可尉常晏就是听见了。他愣愣愣,最终嗯了声回应。
“你好像一直很忙的样子。”
若是放在平时,温凝雨是绝不会找死主动搭话的。
可是,烛火下的将军虽长得冷,给人一种闲人勿近的感觉,再深入些,有染彻几分孤独。
是啊,像他这种名声不好,残暴凶狠的人,又有谁敢靠近呢,谁又想靠近呢?
倘若温凝雨不缺一根筋,与正常人般拥有七情六欲,也许,他也会选择逃吧……
以至于现在,尉常晏被他彻底带偏,墨水顺着笔下软毛低落折面,毁了整片折子。
温凝雨不知道也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呆呆瞧着那抹圆黑。
不是被降职了么,不是被废武功了么,为何还要忙,为何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公文,写不完的奏折……
“你可想知,我是什么人?”
温凝雨原本还在昏昏欲睡,此刻也不得以被挑起神经,睁大蓝眸同他对视。
“什么……人?”
不对啊,人还分种类的吗?温凝雨不解。
他只知道,人类分为两种,一种是声音柔和,像娘亲那样的“女孩子”,一种便是他自己这样的“男孩子”。
什么人,啊?这世上还有第三种人吗?
将军见他这幅好奇又遗憾还懵逼的模样,蹙着眉,最终叹了口气,继续低头写奏折,勉强分出些空同他聊天。
“可曾听说过锦衣卫?”
本以为温凝雨会摇头,殊不知后者迟疑了一会儿,竟眨眨眸子,点头表示知道。
娘亲在世,会给他与妹妹讲述安国历史,特别是睡前,两只小娃娃不听故事就睡不着,一睡不着,就闹着要抱抱。
将军默了半响,继续道:“与锦衣卫的不同之处是,安国的特务只管查官,不查民,至于过程,依旧分为三步,侦查,逮捕,审问。”
他顿了秒,似乎在给温凝雨反应的机会,接着又道:“除非必要的达官贵人或簪缨世族,这些简活基本不会分配到将军府手中,我只管审批,通写奏折。”
话讲完,室内又陷入一片宁静。
温凝雨要理一下。
将军说得好快,但他脑子转不了那么快。
此刻的情况就好像,将他的藤蔓全都缠绕在一起,还狠狠打了个结。
所以将军那晚在青楼,是因为杀人吗?他是“锦衣卫”的人,所以才放弃将军的身份,不再入战场吗?
可是,武功都废了,锦衣卫里又大多是武将……
这么一想,温凝雨忽然觉得他可怜。
是的,他第一次用可怜二字形容人类。因为他连意思都不知道。
一辈子都以国为性命的人,除了去死,又有何等令人祭奠的呢?
一生君子,清高无瑕,哪怕放在整个京师,整个九州城,乃至整个安国……
尉常晏唬住小朋友,终于能安静看会儿书了。
深夜渐渐来临,窗外偶尔闪过几抹蛙声,银色月光高高悬起,仿佛一个巨大的银盘,飞速往下倒着明水。
今夜不知为何有些冷。
温凝雨一直迷迷糊糊,待尉常晏写完一切回过头时,某人早已爬在身旁睡着了。
柔顺的黑发落在肩膀一旁,双眸禁闭着,睫毛浓长。
视线往下,腰带绑的松垮垮的。
那么瘦一个人,尉常晏都无法想象那个所谓的娘亲是怎么把他养这么大的。
哦,虽然也没多大,也不是娘养大。
第四次,手臂穿过他的膝窝,绕过脖子,轻轻松松就将人横抱起身。
他不知道他如今做的是对是错,毕竟,他生性多疑。
早被抛弃狼群那一刻,他应该就再不会相信人类。哪怕世人将他巡回,还赐予他将军的称号。
慢慢将人放到床上,褪去鞋袜,温凝雨也没什么动静,他像只没有生命动物,野外少有乖巧,只是不知心中打的
', ' ')('什么算盘。
直到如今,尉常晏也还是怀疑。
他会提防每一个陌生人,这也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执着。
可床上的人看着又那么的无害,白衣散落,犹如门外盛开的白栀子,亦或者,是翩翩飞舞的白蝴蝶,渴望自由。
“白露……”
一声喃喃把他思绪拉回,手臂却多了个重的。
后者似乎真睡晕过去了,抓着的他手死死按进怀中,也不知道把他当作谁,是诡计,是自苦。
尉常晏一愣,微微发力,想将其收回,奈何温凝雨不知哪来的一鼓作气,就是死按着不松手,眉头紧蹙着,又要委屈了。
尉常晏看着他,深呼一口气。
月影带着股清幽薄凉,霜花凝结木窗,蔓上枝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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