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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来邕都还是十几年前跟着车行师傅当学徒的时候,这么多年过去,邕都的楼更高了,路更宽了,人也更多了,可这个城市依旧那么大,大得让人找不着方向。那会儿说是做学徒,其实就是卖苦力干杂活,不包吃住,一个月八百块,即便每天从指头缝里省也攒不下钱。人们都说邕都遍地是黄金,可你若是没有生财的眼光和心计,它就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兽,在邕都漂了十几年的外地人饿死在出租房的例子比比皆是,更别说我当年还只是个没什么社会经验的愣头青。那半年时间,我瘦了整二十斤,满腔抱负化为泡影,恨不得去偷去抢,也比每天扛轮胎扛得直不起腰,满脸糊机油要活得像个人样。后来离开邕都,我肩上的包一点没重,兜里的钱一分没多,倒是练了一身肌肉。
这边的天气也阴沉沉的,叫人心头压抑得紧。车子开在市中心,两边本来都是高耸的大厦,过了个路口拐了个弯后,右侧遮天蔽日的压抑感消失了,满眼是葱郁茂密的大树,围在铁艺护栏后边,像是片公园。直到开进大门,看到旁边门柱上赫然刻着方正遒劲的“齐”字,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哪是公园,分明是齐家的后花园。一条宽阔整洁的林荫道,两边是看不到边的树林,一路过来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让人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寸金寸土的邕都,还是人迹罕至的深山。前面的视野开阔起来,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豪华复式大别墅,我心里直呼好家伙。
车子在别墅大门前停下来,我没直接跟着齐媛他们进去,而是在院子里找了个角落,点了支烟。我叼着烟,看着旁边汩汩的喷泉水发呆,还没想好见了齐冀后要说些什么。
“先生。”清亮明朗的一声。
我转过身,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人正站在门廊下看着我,应该也是齐家管事的。我低头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脚下碾了碾,朝她大步走过去。
“屋里备了茶和点心,小姐吩咐了,让您随意,不用拘谨。”
她带着我往里头走,我抬头四下打量,那样子还真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我说:“你家少爷呢?”都要失恋了,谁还有那闲功夫坐下来吃茶。
“小少爷睡了,您要不要再等等?”
“我就去看看他,不会吵他的。”
“那您随我来。”
我跟着她穿过大厅,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楼梯尽头那面墙上挂着一幅半人高的照片,用精美华丽的相框裱着,一尘不染的。我忍不住停下来去看,这是一张全家福,两个大家长坐在正中间,长男长女一左一右站在父母身旁,还有个穿着小洋裙扎着俩小揪的奶娃娃被齐夫人抱着坐在腿上,估摸着也才一二岁,眼睛又大又圆,两条小胳膊胖嘟嘟的,小手攥着拳,跟藕似的,皮肤雪白,像玉一样。
我反反复复多看了几眼,不禁感叹他们齐家基因真是好,无怪齐冀这小孩打娘胎里出来就好看。
那姑娘见我没跟上去,又折回来:“先生,这边。”
她领着我走向一扇紧闭的房门,门前站着那老管家,他双手放在身前交叉握着,沉默地看着我。
“爸爸。”姑娘站到他跟前,看了眼房门,欲言又止。
老管家对她说:“你去吧。”
等人走了,他又对我说:“沈先生,这是我家小宝的房间。他刚吃了药,现在正睡着。”
我听他话里没有想让我直接进去的意思,就等着看他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果不其然,他接着道:“沈先生,能否听我说几句。”
我点点头,“你说。”
“小姐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你要是觉得委屈,我们会尽力补偿。”
他说完停了一下,见我没表态便继续说:“小宝得的不是什么怪病,他只是控制不好情绪,希望你不要用异样的眼光去看他。”
“我知道。”
老管家盯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许久之后他神情缓和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小宝他在乎你,不要伤他太深。”
我顿了一下,那话像把尖锐的刀子扎在我胸口,疼得我呼吸都重了。那瞬间我又觉得莫名火大,凭什么所有气都要让我受着,凭什么要我去做恶人,要是现在我手里有把刀,我准捅死自己,一了百了。我捏紧拳头,压下心头的无名火。
老管家没再继续说下去,他转身转动门把手,轻轻推开了门。我看着里边的光景,想着齐冀就在里面等着我,心跳突然快了一拍。
“他这几天睡得不好,什么事情都等他醒过来再说吧。”老管家在我身后这么说,然后又轻阖上了门。
我在门口站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往里头走,这卧室大得离谱,朝外的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透过拉了一半的窗帘可以看到楼下的泳池,周围的树林和远处的高楼。房间里有些昏暗,隐约飘着一股香味,闻着特舒服。房里的布置倒没那么矜贵,一切看起来都透着股少年气。有处角落摆着架子鼓、电吉他和大音响,玻璃柜里摆满了玩具,地上书架上堆着书和CD,还有一整面墙的海报,男人女人
', ' ')(',大概都是影星歌星。
这才是齐冀的生活,一个十七岁男孩该有的样子,我从未了解过的。
房间里铺了地毯,踩上去落不下一点声音,我走到床边,看着被子拱起的弧度,心跳快得厉害。
齐冀侧躺着,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大眼皮子和好看的眉毛。我到床边轻轻坐下来,攥了把衣角擦掉手心的汗,才小心翼翼伸开手去抚他额前的头发。我把被子往下拉了拉,才几天不见,总感觉他瘦了些,脸蛋都没之前圆润了。
齐冀缠满绷带的右手从被子底下露出来,手掌心就不用说了,就连每根指头上都缠着白色创口贴,有的在指尖,有的在指腹,让人看着贼心疼。我捏了捏他的手,有点凉,就给他塞回了被子里。
我转过身叹了口气,扶着床沿坐到地上,屁股着地时候又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齐冀,怕吵醒他。我曲起腿,向后靠着床,搓了把脸又抓了抓头发,心里特烦躁。
他妈的乱七八糟的,这都什么事啊。
我知道齐冀现在这状况经不起任何刺激,不管他在不在意我,别说他有人格障碍,任谁都不想自己心情低落的时候再有人跑来浇一桶冷水。可齐媛是铁了心要掐断这层关系,不给任何人留后路,她这招叫什么,叫杀人诛心,她想让齐冀恨我一辈子。
其实我不在乎齐冀是不是恨我,他要是能忘了我才最好。我只是不想伤害他,我宁愿被打一顿,再断几根骨头,也不想戳彼此心窝子,这心里的痛根本是皮肉之苦比不了的。
我抠了下指头上破皮的伤口,抹掉硬生生挤出来的血,抬眼看了圈周围,正好瞥见了床头柜上立着的照片。我伸手去拿过来,照片里的小娃娃一看就是齐冀,这大眼睛小鼻子小嘴跟现在一模一样,他搂着一只大狗的脖子冲镜头笑,露出四颗乳牙来。
我忍不住用拇指抹了下那张小脸,要是……要是那天下午齐冀没进我店里就好了,我们这辈子永远不会有交集,后面这些破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耳边突然响起被子翻动的窸窣声,我回头一看,只见齐冀撑起上半身,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哥……”
这一声把我心都叫化了,我把照片放回去,赶紧站起来,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齐冀一把扑上来抱住了我的腰,这一下直接撞到了我的伤口,疼得我差点咬到舌头。
许是站得太急了,我眼前一片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我咬牙忍下痛,抬手揉了下齐冀的脑袋,“抱那么紧干嘛,我又不会消失掉。”
他在我胸口蹭了蹭,直起身来看我,那瞬间他脸色突然难看起来。
“我……”我不在意地笑了笑,指指脸上的伤,刚想编个故事圆过去,他就开口道:“对不起……”
他双手抚着我的脸,眼角红通通的,“对不起。”他边说着,泪珠子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我愣了一下,立马伸手去给他擦眼泪,安慰他:“别哭啊,别哭,我没事,一点都不疼。”
还是头一次见这孩子掉眼泪,可能是压抑太久了,眼泪水密密匝匝的,止也止不住。
我反复抹掉他眼角的泪水,怎么也舍不得放开他,这一松手,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我豁出去似的,用拇指揉了揉他的嘴唇,用力亲了他一口:“我爱你。”
齐冀眼睛里水光闪动,闭眼时又掉下一滴眼泪来。他凑过来,张嘴含住了我的嘴唇。
我心头一紧,往后躲开他,喘了口气:“齐冀你听我说……”
齐冀怔了怔,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情警觉起来,他推开我的手往床上一坐,抬眼直直地看着我。
我有点不敢直视他,甚至不敢开口,怕多说一个字,他立马就爆炸。
齐冀堵气似的不肯讲话,我俩僵持了好一会儿。外边的天阴沉得厉害,密密麻麻下起了雨,我收回视线叹了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我自己的事,没和任何人讲过的。”
他仍是不说话,一直沉默地盯着我看。
我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初恋是个发廊妹,那时候我大概十五六岁,她比我大了好多,二十七八有了。她从农村来的,人漂亮大方,对我特别好。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腻在她的出租屋里,什么也不想做,哪里也不想去,只想着她。虽然她还有其他男人,可她也说了,他们只是客人,所以我不在乎。我总以为能和她有个将来,结婚生孩子,细水长流的。直到发廊被砸了,她被人打了,被人扒了衣服剃了头发,被人拉着去游街。那天所有街坊邻居都在看热闹,我就站在人群里,浑身发抖,我不能过去,因为我妈就在旁边,我要是冲过去了,她会叫人给打死的。那天夜里她就走了,什么话也没给我留下,我找了她好久,可她就这么消失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过时间过去这么久,很多事情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就连她那张脸我也记不大清了。”
齐冀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你也会和那女的一样消失不见,让我再也找不到你?你想都别想。”
我皱起眉头,“
', ' ')('你才十七岁,你走过的路遇见的人都还太少,你现在以为的一辈子,再过一两年,在你这就屁也不是。你以为维系一段感情就是把爱说得响亮吗?婚姻里两个人能走到最后靠的不是爱,是责任,何况我们都不可能有婚姻。我能照顾你,我能对你负责,那你呢?你又凭什么对我负责?你有大好前途,而我一辈子住在这山城,一眼就能看到头,你为什么跟着我?等我到了四五十岁,头发白了背弯了,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你为什么还肯要我?齐冀我很自私的,要不起的东西我宁愿不要,留不住的人我只会趁早撒手,我不想受伤。”我把话说得特别狠,不是说给齐冀的,而是说给我自己的。
齐冀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他摇着头:“谁让你这么说的?是不是我姐?一定是她,肯定是她,我去找她……”说着他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要跑出去。
我一把抱住了他,“你别冲动,不是你姐姐,不要气她。”
齐冀在我怀里挣扎,“你明明说爱我的,你明明说过不离开我的,你现在为什么又要说这些?!”
我扯到了伤口,疼得浑身冒冷汗,怕拦不住他,我直接喊道:“因为你病了!”
齐冀一下子僵住了,他抬头看着我,推开我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地笑了笑:“我好得很。”
我看他那样子不对劲,心里紧张起来,“其实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去治疗……”
他打断我:“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哪都行,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布拉格,巴塞罗那,哥斯达黎加,对,我们就去哥斯达黎加……”
我捏住他的胳膊,“齐冀你别这样,你听我说,你的病……”
齐冀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摔了,他扑上来骑跨在我身上,双手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摁在地上,我后脑勺狠狠磕了一下。
他眼角红得要滴出血来,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一颗一颗往我脸上砸,“他们这样,你也这样,为什么都不肯相信我?!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管得着吗!”
脖子上两只手死死扼着,怎么也扒拉不开,我喘不上气,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突然有人跑过来把齐冀拽了起来,脖子上的力道一下子松了,我连咳带喘,眼泪直飙。老管家把我扶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缘故,感官都变迟钝了,那瞬间只觉得周围特别安静,我睁开眼去找齐冀,只见他也看着我,满脸的恐惧和后怕。
齐媛搂着齐冀,把他脑袋摁在自己颈边,用脸贴了贴他的额头,轻声安慰着,而后抬眼看向我,“你走吧。”
我看了眼背对着我的齐冀,转身趔趄地往外走。
*
老管家把我送回家,车开到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我走上楼,用钥匙打开门,一开灯就看见我妈坐在沙发上,眼睛肿得厉害。
“妈……”
她看着我,眼里迸出暴怒,径直走过来打了我一巴掌,哽咽道:“你干什么去了?打你电话打不通,你是不是想我死啊。”
我一下子泪崩了,紧紧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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