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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要去的地方至今没有像样的公路,傅知夏收拾行李的时候也就没考虑带行李箱。
他只背了一个旅行包,除去必要的证件以及换洗衣物,旁的东西一概能省则省。即便尽可能地压缩精简到最后,快要撑坏肚皮的包依然没能赏脸收一收突出的腰围。
不过万幸现在时值盛夏,没有毛衣棉服这些大物件做累赘。
自平州至枣林,火车不能直达。逼仄的硬卧车厢里有着终年如一日臭烘烘的味道,混合着脚臭、体汗、以及各种食物的气味。
傅知夏在下铺蜷了一天一夜,嗅觉被熏得麻木,身体愈发酸痛,恍惚有种坐了老虎凳滋味。到站下车时,浑身的骨头缝子叫嚣着反抗。
最后一站是丰县,这是个得用放大镜才能在地图上扒拉出来的小地方。
傅知夏仿佛蹲监刑满的囚徒,很快拎上行李挤进倦怠又嘈杂的人流,他在站台上舒展了半天胳膊腿儿。
出站时正对着“三县火车站”几个破落的大字,也许本该是鲜亮的红色,只不过经年日久在风吹雨淋中褪成了灰。傅知夏一怔,以为自己下错站了,琢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错,“丰”掉了中间的一竖,是“三”。
时间还早,傅知夏并不急着往枣林赶,捡了个阴凉地的石墩,歇着抽了口烟。他其实没什么烟瘾,只是这两天舟车劳顿以致于身心乏累,需要来根烟提提神儿。
出站的乘客一茬接着一茬往外涌,黑压压地在广场上蔓延,像觅食的蚂群。
外围有不少拉客的黑车司机,也不顾七二十一,逮住个人就追着扒拉,惹得对方要急眼。
“关屯!关屯!关屯去不去?十五一个人。”
“沙寨去不去?”
“柳屯儿,柳屯儿……”
……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提溜着嗓子,仿佛在报菜名。
手里的烟抽完了,傅知夏也没听见有人喊枣林。他背上包起身往广场外走,准备找个人问一问汽车站在哪。
才走没两步,刚才喊着柳屯儿的大姐就热情地拦住了傅知夏的去路:“小伙子往哪儿去的,咱车便宜,捎上你?”
傅知夏笑笑,冲大姐摆摆手:“不好意思,我不去柳屯。”
大姐似乎看出来傅知夏是个脾气好的外地人,跟那些问两句就发火的人不太一样,于是更热络地追着傅知夏。
“别地儿也有啊,你往哪去?大姐给你便宜。”
路边挤满了背着大包小包望眼欲穿等公交车的人。二路车刚停下脚,车上的乘客还没能下来,底下等着上车的人便已经各个张牙舞爪地扒着公交车门往上挤,仿佛末日丧尸一般,什么尊老爱幼,规矩体面,在这一刻全成了无稽之谈。
傅知夏打眼一看,扫到一位在公车发动前拼死挤下车的老哥,那人脚上的鞋孤零零地剩下一只,袜子上的破洞正张着开线的嘴。
这情形让傅知夏果断地放弃了坐公交的打算,然而不巧的是,出租车在这里好像是个稀罕物。他只得不抱希望地跟大姐交了底:“去枣林,有车吗?”
“有啊。”
大姐的眼睛亮了,她带着傅知夏找到个正倚着石墩子坐在地上抽烟的中年男人。
“赶紧,兄弟去枣林的,捎上?给便宜点,算二十得了。”大姐踢踢男人的大腿根,那条本就不干净的黑布裤腿上登时又多了一个土印子,男人也不急眼,看样子两人很熟。
傅知夏其实并没有讲价的打算,只是他不了解的是,别人去枣林,车费收二十五。大姐给他少掉的五块全看在他“美貌”的分上。
“成吧,”地上的男人嘬着嘴,榨干了烟把儿上的最后一口气,将烟头随手一扔,拍拍屁股起身,“刚好还余一个座儿,正准备发车。”
上车前,大姐特意给傅知夏塞了一张大巴车的名片,面带笑意地冲傅知夏使了个眼色:“以后坐枣林的车就打这个电话,每天往返都有车,坐够十次给免一次车费。”
“欸,我记下了。”
傅知夏把卡片塞进背包侧边的口袋就上了大巴车。司机并没有说假话,大巴车被乘客和行李塞得满满当当,还真就只剩下一个座位。
座位在后排靠走道的位置,里侧坐着的是个穿牛仔热裤、低胸T恤的年轻姑娘,手里拿着个MP3,连着的白色耳机堵在耳朵里,她歪着头靠在窗户边,正眯着眼睛听歌。
丁点儿大的屏幕上正滚动着周杰伦的《菊花台》。
察觉到身旁有人,姑娘懒散地掀起眼皮睃了一眼,下一秒,当即挺直了胸,整个身子都坐正了许多。趁着帅哥抬手放包的契机,她从化妆包里掏出来一个小镜子,飞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妆容,确定没有瑕疵了才故作从容地把镜子塞回去。
而傅知夏呢,是真的没分心思去注意漂亮姑娘,他一坐下就把眼睛给眯上了,在火车上被熊孩子的哭嚎吵了一路,这会儿困意在脑子里打转,大巴车没开出丰县县城他就昏昏然睡了过去。
估
', ' ')('计迷糊了有半个钟头,傅知夏睁眼时忽然觉得肩头沉甸甸的,很酸,上臂也有种软绵绵的诡异触感。
傅知夏打了个激灵,困意顷刻间消散,似乎是有预感的,他愣愣扭过脖子,发现旁边的姑娘正歪着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软乎乎圆浑浑的胸脯正贴着自己的上臂,以及短裤下露出的白腿,暧昧不明地蹭在自己裤腿上。
这感觉好像浑身像爬了几百个跳蚤,针尖麦芒一样全往傅知夏皮肤的毛孔里头戳咬,他心里骇得不行,汗毛根根竖起,鸡皮疙瘩竟起了满身。傅知夏吃不准这姑娘是真睡还是装睡,于是只好如坐针毡地僵着。
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大巴车忽然颠了一下,大约是路面不太平坦。这对傅知夏来说简直是苍天垂怜,他逮住这个机会,逃命一般与姑娘拉开了近二十公分的距离,整个身子都往过道那侧挪了一半,像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颠簸过后,姑娘好像没什么意识,仍闭着眼睛,又要再靠,但因为傅知夏的远离扑了个空,只好悻悻然直起身,她抿了抿鬓角散落的头发,用一种嫌弃对方不识趣的眼神剜了傅知夏一眼。
这个,傅知夏倒也没太在意。
车外的景物一直在变化,越往枣林的方向去,乡村的气息就越浓烈。
刈了麦的农田延伸到天与地的边界,绵延成金黄色的海。田埂上戴着草帽开拖拉机的老农、围着头巾捡麦穗的妇人、以及一片片聚在一起的村舍……接连飞快地掠过傅知夏的眼睛。
他大概知道自己要去教书的地方应该是个什么光景。
必然落后,必然艰苦。
同学和老师也都好心劝过,说不要去,万一扎根在农村,想走就难了。可傅知夏是个倔脾气,往往他认定的事,九截火车皮都拉不回。
他自小是个孤儿,养父从没对他隐瞒过这个事实。当年把他捡回家的男人就是位小学老师,名叫傅清文,听人说,傅清文完全可去教大学,因着各种傅知夏不知道也不能再知道的原因,傅清文在一所小镇的小学教了一辈语文。
傅知夏十八岁时,傅清文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者罪责的起因是老生常谈的酒驾。那场车祸,成了傅知夏惨烈无声的成人礼,他与世界最深刻的联系跟着傅清文的心跳一道戛然了。
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没拆封,傅知夏握住傅清文的手,看见白色的布料渗着鲜红刺目的血,血渍的边缘一点点向外爬……那时傅清文生命的最后一点动态。没有预告,没人提醒,转眼间,傅知夏又成了一个孤儿。
遗体火化以后,他坐在殡仪馆外面,机械而呆滞地抱着尚有余温的骨灰罐,直到手里的那点余温凉透,才后知后觉地哭出声来……
现在几年过去,悲伤已经学会钻进心底,不怎么再跑出来对情绪作祟,只是偶尔,在看见万家灯火通明的窗外,在有父亲骑着自行车接儿子放学的校门口……他会很想很想傅清文。
如今没有人建议或规划他的人生、指导或指责他对未来的选择,所以他一意孤行的时候总比旁人更多一些义无反顾。潇潇洒洒像匹没有缰绳的马,飘飘零零也如棵没有根的蒲公英。
有时候傅知夏也会搁心里琢磨,如果傅清文知道自己大学毕业之后放弃薪资优渥的工作机去来一个没去过的乡下教书,会作何反应?
可能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说:“我尊重,那是你的选择。”
也可能只是领着他下馆子吃顿他喜欢的豆花鱼,然后什么都不说。
想到这,傅知夏无意识地笑了笑——没机会知道了。
大巴车的窗户没关,风裹着窗外皮革厂污水的恶臭味儿钻进来,熏得乘客一个个蹙眉掩鼻。后面污水的恶臭没了,又路过一片养鸡场,经过大片浓郁的鸡屎味儿后,大巴车又开了半小时才终于到达枣林。
柏油路上因为高温而泛起虚晃的热浪,街上全是给太阳晒萎了精神的乡下人。
这里是枣林的集,是十里八村最繁华的地方。
有夏季不开张的洗澡堂,贴着掉色儿海报的理发店,灰蓝色大伞庇护着的雪糕摊,家电行,修车铺……五金店的老板举着搪瓷缸子在喝茶,对面新华书店里的老风扇正咿呀咿呀地响。
傅知夏在街边买了顶圆边的草帽,跟对街开大篷车的大叔同款,太阳底下的一切都白晃晃的,亮得扎眼,他开始后悔来的时候太过偷工减料没把墨镜带上。
付钱的时候傅知夏问摊主:“这儿有去大圪村的公交吗?”
摊主摇摇头:“大圪不通公交。”
傅知夏把帽子扣在头上遮太阳,盘算着从枣林走到大圪村需要多远的路程。
“哎!”摊主忽然叫住傅知夏,指着路对面卖完西瓜的蓝色大篷车,那个跟傅知夏顶着同款草帽的大叔正在摇油门,“那边那个——老朱,他是大圪村的,正收摊呢,你去问下,说不定能搭个顺风车。”
“谢谢您了。”傅知夏谢过摊主,去找了他口中的“老朱”。
老朱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晒得黝黑的皮肤在太阳底下泛着
', ' ')('锃亮亮的油光,人笑起来一口白牙,有些眯眯眼,看着格外憨厚。他一听傅知夏要去枣林,很热心地让傅知夏搭了车,看傅知夏穿的干净体面,还十分不好意思地叫对方不要嫌弃车上脏。
“哪的话,我谢还来不及。”傅知夏长腿一迈,没什么形象地翻上车。
老朱摇开油门,坐在驾驶位上,回头又瞅了一眼傅知夏,原本就有些眯着的眼睛狭成一道细而窄的缝:“我咋瞧着你这么眼熟呢?”
傅知夏靠在麦秸垫上,将草帽拎在手里扇风,半开玩笑地回:“我大众脸,好多人看我都说眼熟。”
老朱没想出来个所以然,哈哈笑了几声,便转头认真开车。
这车烧柴油,开的时候屁股后头一路冒黑烟,发动机也跟着“突突突”的叫唤。傅知夏靠在车上看乡下风景,天蓝且高,风舒云淡,车屁股后的尘土飞扬了一路,路边蜿蜒着羊群啃过野草留下的羊屎蛋儿的轨迹。
因为还要再拉趟西瓜,老朱的车没开到村里就停下了,还没过河堤,他指着前面的不知年头的拱桥跟傅知夏指路:“你顺着大堤走,过了桥有个小学,再沿着学校边的土路往前,见村就是。”
傅知夏道了谢告别老朱,在路边折了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咬着草杆,另一头的狗尾巴就跟着一上一下地跳。
午后两点多,除了草丛里飞舞的蜻蜓蝴蝶和藏在枝叶后头卖力唱曲儿的蝉,河堤上连个鬼影都没有。
傅知夏停下来喝了口矿泉水,看见不远处绿油油的芦苇荡正在哗哗地响动,估计是狗或者野鸡野鸭之类。他也没在意,拧上瓶盖继续往前走,结果越走越瘆人,芦苇丛里的声音越来越近,隐约喘着气,夹杂着呜呜的哭声。
傅知夏正想着自己总不会是大白天撞鬼,面前忽然拦路窜出一个半人高的影。
“救……救命!”
……
傅知夏猛地一惊,心跳都漏了半拍,得亏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不然真的得吓丢了魂。
窜出来的是个小胖墩,十三四岁的样子,浑身湿得能拧出来半盆水,面色苍白,在大热天里打着寒战,肉乎乎的两颊一颤一颤,说话时嘴唇发抖。
“掉河里了……”他说。
傅知夏还没吃准这小胖墩是人是鬼,对方却仿佛看见救命的活神仙,扑上来就扯着傅知夏的胳膊。
“魏柏掉河里了,快淹死了……求你……求你,快救他!”
听清楚了话,傅知夏神色倏忽一凛,“噗”一下吐掉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疾言问:“人在哪儿?!”同时把背包、草帽全甩在了路边。
小胖墩也不迷糊,废话不多说,撒腿就开始带路,人跑得太猛,脚下一个踉跄,肉包子一样从堤坝上滚了下去,反倒省了些时间,他顾不上疼,立即爬起来带着傅知夏往水边跑,跑到芦苇荡旁边,指着仍泛着涟漪的水面,大喊了一声“魏柏!”随即瘫坐在地上,看着魏柏消失的水面哭嚎。
“全怪我……我不该下水洗澡,魏柏不救我就不会出事了……”
“魏柏……你出来吧……”
人从落水到溺毙,也就那三五分钟的时间,一秒钟都耽误不得。傅知夏没工夫听小胖墩的嚎啕,他踩掉脚上的鞋,上衣和裤子一个也来不及脱,片刻没犹豫人就一猛子扎进了水里。
“噗通”一声响,岸上就只剩下涕泗横流的小胖墩一个人,他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救不救得回。
如果魏柏没了,韩姨一个人该怎么活?妈妈会不会打死自己?想到这里,小胖墩哭得更凶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面哗地冲出一片水花。
傅知夏抱着魏柏游到岸边,把人平放在干草地上,先排净了口鼻里的水,双手交叠在一起用力地压魏柏的胸脯。
小胖墩趴在旁边,吃不准这个陌生男人的年龄,称呼也跟着胡乱叫。
“哥……魏柏没事的吧?”
“叔叔……魏柏没有死是不是?”
“叔叔……还有救吗?”
……
傅知夏在大学里学过一些急救措施,但都是一些表面上的把式,并没有真枪真刀实践过,他心里没底,加上一旁的小胖子时不时问一句:魏柏是不是死了?傅知夏被吵得心里发毛,转头喝了一声:“闭嘴!”
小胖墩被吓得“哏”了一声,再没敢开口,闭嘴老实下来,战战兢兢地盯着傅知夏的动作。他看着傅知夏深呼一口气,一手捏紧魏柏的鼻孔,一手钳开魏柏的嘴,之后竟然俯下身子,嘴对着嘴紧紧压了上去。
吹两次气,傅知夏就起身在魏柏胸腔摁一阵,相同的动作,来来回回反复了几十次,他整张脸上都急出了一层汗,混着未干的河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咳,咳……”
黑漆漆的眼前忽然闪出一道白,意识朦胧间,魏柏感觉有只冰凉凉的手在拍自己的脸,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魏柏……魏柏……”
那声音好像裹着夏季翻涌的河水,飘忽
', ' ')('、辽远、清透,听起来像他妈妈韩雪梅泡的薄荷茶一样干净。
“咳……”
魏柏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两片张合的唇。
“醒醒……”
这人的嘴唇明明是棱角分明的形状,为什么看上去是粉红色的?像樱桃果冻,软的,甜的,那种触感似乎仍真实地停留在魏柏嘴唇上,好像不是错觉。魏柏的视线顺着嘴唇向上,他觉得眼睛有些困了,眼皮不听话地往下坠,但他还是强撑着精神,执意要在睡过去以前想看清这张脸。
是个男人。
皮肤很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白玉,修挺的鼻梁配着深浅适宜的眼窝,眉目鲜明,睫毛也长得恰到好处,眼角湿漉漉地滴着水,瞳孔是漂亮的琥珀色,左边的眉尾丛里好像有颗淡红色的痣……
红色的痣……
气力只够魏柏看清楚这些,再昏过去的时候他居然笑了,好像心满意足似的。
我死了么?阎王爷可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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