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你为了追它追到那么狼狈,个中辛苦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梁以霜不敢看陆嘉时,她为与他对视而羞愧,可左手又紧紧地攥住他的一只手臂,仿佛拽住挽救自己的最后一根绳子,下定决心绝对不会撒开。
陆嘉时轻轻挣扎了下,感觉到了她的执念,又觉得这份执念来得太晚,他第一次生出了退缩。
攥住活人的胳膊总还是可以扯开的,死人的则要另当别论。
陆嘉时率先打破沉默,盯着不肯给他视线的梁以霜说:“我先走行不行?”
脆弱的时刻,她敏感地觉察到了他问的是“行不行”,而不是“好不好”,二者有很大分别。
她语气带着浓烈的哭意,鼻子好像感冒时塞住,声音低哑,“你不能走,你带我一起走……”
陆嘉时摇头,又想到梁以霜看不到,“我回我自己那,你今天就……”
他本想说让梁以霜留在梁淑玉这儿,母女两个应当在今夜把话从头到尾聊开来,或者说比之梁以霜和陆嘉时相处,还不如梁以霜和梁淑玉相处更好。
她哭声渐起,胡乱地摇头拒绝,攥住他手臂的动作更狠,“不行,我说不行。陆嘉时,我……你……你是不是怪我没告诉你?不是的……”
陆嘉时看她语无伦次的样子也心疼,可此时内心打翻了五味瓶,更迫切的需要是各自冷静,或者也可以说他实在是难挨,渴望落荒而逃。
他缄默着立在那,半天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客厅里只听得到梁以霜隐忍的哭声,直到梁淑玉忍无可忍。
她总觉得这种小情侣依依不舍地拉扯作别的场景眼熟,多年前她不就亲眼目睹过梁以霜和沈辞远这样?彼此相爱的情侣互动,擦肩而过的路人甲都感觉得到其中浓重的爱意。
可梁淑玉并不会像别的路人那样抱着艳羡和祝福的心态,一个沈辞远年纪轻轻就拐带她的女儿回家过夜,一个陆嘉时长了双和他一样的眼睛,她都不喜欢。
梁淑玉说:“你有什么好哭的?那个男生死了多少年了,我说过了跟你没关系,你自己非要背着个罪过,你才多大,活得跟七老八十的人一样,动不动大半夜发疯还要气我……”
梁以霜不敢看陆嘉时不代表不敢看梁淑玉,她恶狠狠地盯着她,梁淑玉一瞬间也有些震惊和恐惧,“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你有没有良心,没有他我早就死了,我只后悔当初死的为什么不是我自己!”
梁淑玉明知她说气话,还是忍不住窝火,“你是恨死的为什么不是我吧?你巴不得非要死一个人的话让我去死,你好赶紧未孕先孕嫁进去给他们沈家生儿子,我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去作践自己的?”
多年解不开的结会越缠越死,就像放弃了和梁淑玉开诚布公地沟通,她也放弃了解释当初那个夜晚和沈辞远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发生。
守不住戒律的和尚总会觉得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偷偷破戒。
梁以霜冷笑,“是啊,你少说这种话膈应我,是你当初没生个儿子所以耿耿于怀二十来年吧?你放心,不管是小远还是沈叔,都更喜欢女儿,你算盘打错了!”
她还在说气话,气的不只是梁淑玉,同样让陆嘉时心碎。
梁淑玉憋了半天,好不容易重振旗鼓,“你少说这些气我!我就告诉你,你不正经找个对象今后就别带回来给我看,你也别想结婚,大不了跟我过一辈子!”
陆嘉时刚想动手去挣脱梁以霜的桎梏,只听她声音骤降,语气哀凄,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质问梁淑玉:“你要逼死我是吗?你要我做的我做不到。”
好像憋闷已久的情绪爆发,梁以霜不再和她争执,而是抒发自己的苦闷。
“你自己年轻时犯过错,就认定我也犯错。我后悔当初带他一起去西郊水库,因为我跟你吵架,我心情不好。如果那天不去西郊,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到现在。
“我一直告诉自己,小远的死跟你没关系,你做错的就只是没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因为这一件事记恨你就够了。我再恨你的时候也没想过让你代替他去死,因为小远肯定不希望我是那种心思邪恶的人。
“我以为我一辈子就要这样下去了,可嘉时不一样,我们相爱很久了。不管怎样你都是我妈妈,我唯一的亲人,我带他回来见你,我也想有自己的家,这很难理解吗?
“还是你怪我当初反对你和王叔叔,你现在反过来为难我。可他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有数,这几年我跟你真的也累了,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做?事情就是已经发生,我没办法跨越过去装作不存在啊,妈妈。”
梁淑玉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不知道什么时候扭回去头,大半个背影看起来颓败又倔强。
陆嘉时无声叹气,他再一次把自己的心伤放在一边,徒手给她擦眼泪。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和梁淑玉吐露这一大段心声的时候也在逐渐收回哭意,可陆嘉时一伸过手来,轻而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眼泪又止不住,脸上的妆彻底花掉,庆幸今天回来见梁淑玉只化了淡妆。
不知道怎样结束的这场尴尬的会面,梁以霜不等梁淑玉的回应,拉着陆嘉时到门口换鞋,随后防盗门被打开又关上,一声不轻不重的响,整个房子里又只剩梁淑玉一个人。
她好像在哭,声音太小,听得不确切,依旧只有一个瘦弱的背影,好像逐渐年迈的老人身躯也随着岁月萎缩。
她回避好久的关于那个溽暑的过往,在这个夜里不情愿地回放于脑海中。
出事的那天她赶忙前往西郊水库,暮色四合之中满目的群众聚集在一起围观,有大人、有小孩,也有维护秩序的警察,和附近赶来的救援队。
以及地方电视台的记者,正在忙碌地调试设备。
当她眼神捕获到那个浑身湿透了的女孩后,确定是梁以霜,再看远处水面忙碌而紧张的搜救,她下意识想逃,带着梁以霜一起,头也不回,悄然离开。
后来她又做过两次类似的事情。
一次是拒绝主动上门找她想要进行采访的记者,她的反应可以算是像泼妇一样严厉拒绝,甚至在对方挽留哀求下破口大骂,以此来掩饰内心的逃避。
另一次是戴梅,情况恰恰相反,身为大学教授且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的戴梅成为了撒泼者,梁淑玉如同哑巴一样沉默,任戴梅在小区楼下把对梁以霜的怨恨发泄在自己身上。
不出一个月梁以霜开学,她们就搬家了。
梁淑玉想,她是知道自己做错了的。
可她对梁以霜、陆嘉时、或者沈辞远,都讲不出一声抱歉与对不起,她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半辈子走过的人对前路抱着沮丧又疲累的态度,总是想人生就已经是这样了,何必再去做改变。
她的人生从十八岁就写下了悲剧,她女儿的十八岁居然也同样不幸,梁淑玉想不通,为什么上天对她这么不公。
这个夜晚注定孤独又难眠。
陆嘉时例行开车回到梁以霜那里,他租了个车位,可今天却没有开进停车场。
车子在路边停下,梁以霜心下一沉,直觉还是走到了死路的尽头,余光瞥了他一眼,只看到眼镜框的寒光。
她佯装轻松问他:“你不和我一起上楼吗?”
陆嘉时脸色阴沉,明显看得出来情绪不高,“我想回自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