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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新海神历1353年,卡洛斯在圣主之眼服役第二年。
这时的鹰啸草原早已不是无垠荒野。矮楼房屋参差不齐地散落在草海上,商人们的小木棚点缀其间,马路纵横,码头挤满了船只——就像是一座座古代城邦——除了悬浮在天上,比秃鹫更恼人的空中要塞。
正午的烈日像是被钉在了头顶上,到哪都躲不开,晒得人脑袋冒烟。人们不得不戴上帽子或是头巾,以防在孟夏时节中暑。正值午休,不用值班站岗的驻军不是在宿舍里避暑,就是在集市上闲逛——像卡洛斯一样。他朝集市中央走去,因为那里围满了凑热闹的人——他不介意成为其中一员。他靠近人群,不少土着——现在叫做“改造教徒”看见他身上浅蓝色的“神眼”制服,或嫌恶或惧怕地散开了。于是卡洛斯顺利地走到了人群前排。他发现这是一个鹰族姑娘在持枪哨兵的监视下表演箭术:她骑在马背上,以箭靶为圆心绕着它转圈,每次路过靶的正面就射一箭。当地面被马蹄踏出一个的圆圈时,她在叫好声中翻身下马,背后是满靶的箭矢。而她骑马转了多少圈,靶心上就插着多少只箭。
让卡洛斯印象深刻的还有那一头红发——在阳光下看起来像是胡萝卜色的头发。她的红发比她其他“炎兽”更张扬。当她扯下“压迫”着头发的头巾时,那卷曲又蓬松的红发就会像春末夏初的蒲公英一般绽开;又像是被紧紧捂在手心的长绒棉团,当你稍微松开手掌,棉团就想趁机从缝隙中蹦出来。她身上那种不拘小节的豪迈和天真浪漫的稚气,一半都交织在这凌乱的发丝里。
卡洛斯在她表演结束之后逆着人流走向她,她正把弓箭交还给看管她的哨兵——改造教徒不允许携带武器。卡洛斯向她打声招呼,并问起了她的名字。
“我叫罗宾,尊敬的神眼先生。”她大方地回答道,态度不卑不亢,说着带异族口音的海国语——毕竟她出生的时候这里还不是海国的传教区。她皮肤白皙,卡洛斯甚至能够看见她皮下细小的血丝;她毛发颜色也极其浅淡。眉毛和睫毛似乎只是一抹烛光;蓝色眼珠像是透明的玻璃珠里不小心掺进了一滴蓝染料。连虹膜的边缘也是一圈淡蓝色,与眼白无瑕地相融——这让她的眼神永远迷离,神秘。卡洛斯联想起海国传说中,巫女手里能够摄取人魂灵的、剔透的瓶子——如果她真是一个异族巫女,卡洛斯并不会感到恐惧。当她回首冲着你笑,你的目光会首先落在她跳跃的小雀斑上——因为那是她脸上色彩最饱和的部分。而这些都让卡洛斯感到亲切,这些都让他想起另外一个人,那个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人——尽管那个人没有这样灵动的雀斑和灿若暖阳的笑容。
“请别这样称呼我,现在不是值班时间,我只是我自己——卡洛斯而已。”
“好的‘卡洛斯而已’先生。”罗宾开玩笑道,对他顽皮地挤了挤眼。
于是在那之后,卡洛斯有了能够陪他消磨无趣光景的朋友——在闲暇时间跟他讲述趣事,也听他讲有关小沃尔特的一切的人。在充斥着有关于女性胸脯的玩笑的士兵宿舍里,卡洛斯无疑是不合群的。血气方刚的驻军士兵在这里的夜间消遣无非就是去酒馆、假装是酒馆的妓院和地下赌场——卡洛斯对哪个都没有兴趣。但是认识罗宾后的几个月,他第一次推开酒馆的门——并不是为了让从各个传教区运来的身姿曼妙的军/妓坐在他大腿上,用身体各个部位磨蹭他的生*器,而是为了给小舞台上的演奏者喝彩。
“你和他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是你像是太阳,热情奔放。他就像是月亮。”卡洛斯总是这样对罗宾说,他没有提起过小沃尔特的名字,也没有描述过他独特的外貌,只是把他喊作“与我年龄相仿的外甥”。罗宾也清楚,卡洛斯嘴里的“他”,只会是这个一个人,于是“他”这个称呼就成了小沃尔特的名字。
此时他们正坐在小酒馆后门的阶梯上,手收在口袋里,脖子缩进围巾里,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冷空气里化成白气。从入冬起罗宾就被传教区政府安排夜晚到酒馆来演奏乐器。而卡洛斯空闲时就会在她演出的酒馆里坐一晚上,并在她休息的时间把她拉到后门,塞给她集市上买到的零食,有时候是本地产的牛肉干,有时候是热带地区运来椰子糖,有时候是海国产的咖啡巧克力、黄油饼干、焦糖蛋卷……
“像是月亮?这是什么意思。”罗宾问。“你是说他很冷酷吗?”
卡洛斯莞尔,“也有这么一层意思吧。他话不多,总是不给人好脸色,所以总是被误解——我是说他有世界上最纯净的心,只是没有人看到而已。”他说。“像是月亮——你见到他就会明白的。”卡洛斯指的是小沃尔特浑身银白的样貌。他瞅着天上那弯新月神游了一阵,“他其实是坠入水中的月亮,总是在深渊里,而且脆弱——一拨就会碎。”他呢喃着,宛若呓语。
“你这个人说话好奇怪啊。听不懂!”罗宾脸皱成一团,直截了当地抱怨道,“但是听你说了这么久,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你这个外甥?”
“不知道,他一直在潜水蛟上执行神眼工作范畴内最危险的任务。他们可能会被海
', ' ')('上恐怖组织攻击,也可能被发动政变的船员杀害,也可能在湿润密闭的船舱里染上肺炎、风湿……但这都是他的选择,他主动的选择……”
“为什么?”
“我跟你提过吧,在海国,所有满16岁的青年男子都要服几年兵役——警校和学习自然科学的人除外。神眼是最没有风险的兵种,而且服役时间最短——只有三年。但是基本上只有地位显赫的家族的后代、高级教徒之类的男子才会被征入。”卡洛斯用大拇指向身后的酒馆指了指,说:“里面那些正将伸进‘女服务员’内衣里的士兵总对我吐唾沫,这就是其中一个原因——他们认为这不公平。”他停下来叹了口浊气,“但是这也是事实。神眼只有在服役的第一年要做护送潜水蛟的工作,第二年起就可以留在驻地,每天也就是监督驻军、举报不法的改造教徒、看守战俘和审判逃兵——我有时会因为轻松而感到空虚。”
“你不是说他跟你同一时间入伍的吗?为什么第二年都快结束了他还在海上?”罗宾问,说完就用手指熟稔地搓开一颗椰子糖的包装纸,一下把糖塞进嘴里,浓郁的香甜在舌尖化开。
“我正要说这个,他是个例外。他喜欢潜水蛟,本来想要加入海军——你知道,就是和四十多人挤一艘只有一个厕所的潜水蛟,还要睡在鱼雷室,与另外一个男人共用一张卧铺的那种。但是因为体测不过关被拒,只能顺从他父亲的意愿加入了圣主之眼。所以到第二年的时候,只要一回到陆地上,他就会故意犯一些错,领取降级处分——虽然对他来说是奖励。所以至今他都还在护送和监视潜水蛟。”卡洛斯说。
罗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人太傻了。”她说,浑身颤抖着发出带“传染性”的爽朗的笑声,民族服装上坠着的铃铛“叮叮”作响。卡洛斯也忍不住跟着她“咯咯咯”地傻笑。这样无羁的笑声在广袤的星海下荡漾一阵之后,罗宾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衣服上的铃铛摇摆地更加剧烈,“叮叮当当”提醒着“休息时间结束,又该上场了”,于是卡洛斯也跟着站起来。而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一个重要的事情闪过脑海,卡洛斯连忙在罗宾推门而入前回身对她说道:“对了,我听说最近地下叛军很活跃,要是有人威胁你加入他们,或者你感到自己有危险,记得告诉我……向神使举报也行,我们都会保护你的。”他微笑着,酒馆里的灯光透过后门的缝隙,将他温柔的蓝眼睛点亮。
罗宾回敬一个浅笑,没说什么,就晃着衣摆走进了酒馆。
这年卡洛斯最后一次见到罗宾,是在东区军火库发生爆炸的那天。
十二月的草原异常干燥,火苗见风便窜成了熊熊烈火。卡洛斯听说有不少士兵和改造教徒都在火中丧生,想起事发地点离罗宾居住的改造教徒社区不远,就在从职务中脱身的后一秒奔向了东区。
火光连着天上的晚霞,远远就能听见人们边在地上打滚边哭喊,空气中弥漫着蛋白质被烧焦的味道,缭乱卡洛斯那头浓密金发的风都是热烘烘的。他终于在火场外撞到了满脸黑灰的罗宾,幸好,她没有受伤。于是卡洛斯提议他们到酒馆喝一杯,庆祝罗宾大难不死,并与她道别:“我刚接到通知,有一批驻军要转移到白水河的西岸,去建立新的传教区——我也在名单上,所以我们以后可能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至少接下来这一年很难再见了。但是等我服役结束回到海国,会再来传教区看你的。”他说着,捏起酒杯作干杯状,然后皱着眉将能把喉咙点燃的烈酒喝完。
罗宾沉默无语,也捏起酒杯一饮而尽。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被酒呛的,她的眼圈红了。
“对了,他已经回来了,在白水河的枯水期间他只能留在陆地上。但是他也在名单上,所以一登陆就直接到新的驻地报到——我没办法介绍你们两个认识了。”卡洛斯语气里饱含遗憾。
罗宾依旧没有说话,她握着酒瓶把杯子满上,一杯接一杯地倒进肚子里,然后把空杯重重地捶在桌上,沉着脸丢下一句“我希望我永远不会见到他,我也希望我们不会再见了。”便如疾风一般猛地冲出了酒馆,消失在繁忙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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