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以你所说的赎罪……”维多利亚试探性地提起话头。
卡洛斯毫无保留地接着讲述下去:“休假结束我就回到的传教区,向当地神使举报了所有我知道的跟罗宾有来往的改造教徒。他们全数被抓进传教区监狱之后,就在没有人再见过他们了。后来听说……”说到这里他忽然像失去了声音一样,微启的双唇有些颤抖,但没有发出声音。
“被枪决了是吗?”维多利亚用柔软的语调说,希望这些字眼不会太过锋利以致于伤害到他。
卡洛斯没有回答,他把视线移上了远处的树梢,似乎是默认了。
“所以你说的‘夫人没有原谅你’的事,就是指这一件吗?”维多利亚把重音放在“一件”上,潜台词是:你是否还做过别的让她无法原谅的事情?
“是的。”卡洛斯承认。“当时我只是担心他们其中还有叛军的成员,我以为被审问过后,没有嫌疑的改造教徒就会重获自由……但是盟军选择了一条他们认为更加万无一失的路——但这也是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的……那时候我一心只想弥补犯下的过错,求得圣主宽恕,所以退伍之后我也选择了神学院。”
话音落下,三人都别过头去,避免目光相触。他们无言地垂着头,像是不约而同地在为亡灵默哀。维多利亚喉咙里漫上一股复杂的味道。不能说这些人完全无辜。她心想。但是他们犯的错否又至于被处决?维多利亚再次对“正义”的提出质疑——如果受害人是罪犯,是不是要不惜代价找出凶手,还是认为她死得其所,就此放弃,不再花费私下的时间和精力?这样的想法犹如疯长的藤蔓在她脑中扭结,搅得她颅骨里嗡嗡作响。
“萨默克里克先生,想要赎罪就是你从神学院毕业之后,决定成为高级神使的原因吗?”威廉问道,意欲打破冷场,但似乎起了反效果。这个普通的问题让卡洛斯脸上露出了几层难以解读的神情——先是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接着是疑惑,旋即又转变成已释然的忧伤,最后他落下眼帘,无言地思考了半刻后,说:“不全是。”
威廉没有再说什么。维多利亚也认为这个私人问题和案情无关,就当作是日常闲聊的虚话一笑而过了。“那么夫人和伯爵结婚前,你还见过她吗?”
“没……没,没有。在神学院的那几年我大多时间都住在学校——你们都知道,这是教会的规定。我那时候不知道罗宾几时被转到了非戒备教化营,也不知道她几时被分配到松林堡工作,但我知道沃利在追求罗宾。”
“是伯爵告诉你的吗?”维多利亚说。
“不是,似乎是有意而为,他一次都没跟我提过罗宾的名字。”卡洛斯说完,正对上威廉和维多利亚问询的目光,于是他解释道:“一次春假在松林堡,沃利签收了一份从柳木镇寄来的包裹,他打开验货的时候我也在旁边。我看到琴盒里是一把柳木绞弦琴[1],皇家乐师们常用的那种,只是琴弦的排列相反,按键也在指板的另一侧——明显是为左撇子专门定制的。柳木在海国是用于表达爱意的信物,琴是送给一个左利手的奏乐者——还需多言吗?”他微笑着说,但另外两人都能看出这是强颜欢笑。
柳木镇!维多利亚机敏地擒住了这个线索,立即在脑中的笔记本上用浓墨圈起了这个地名,一个尚未成熟的计划在她心中铺开了大致的框架。维多利亚蓦然站起身对神使行了个圣礼,“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萨默克里克先生。我们已经打扰你很久了,就不再占用你的休息时间。但是在我们离开之前能否请你带我去最近的盥洗室呢?”维多利亚问。“我对大神庙不太熟悉。”
神使应允了。
维多利亚又立刻回头对长椅上的威廉请求道,“你可以在这等我一下吗,利亚姆,不会花费很长时间的。”
威廉欣然同意。于是维多利亚跟着神使走出花园,趁着草坪上闲人甚少的时机问起卡洛斯,“萨默克里克先生,你对夏洛特·里弗福特这位伯爵的前未婚妻有什么看法呢?”她故意把“未婚妻”说的很清晰。
卡洛斯继续朝着神庙侧面走去,没什么所谓地回复道,“夏洛特是位淑女,虽然有些任性,但还是挺好相处的。”
是位淑女?维多利亚感到奇怪,卡洛斯提起这位已故的女士却没有用过去时?但她当下没有在意,继续按原计划说了下去,“你不讨厌她,是不是因为伯爵的不爱她所以你不在意?”
这句话像一只无形的手拖住了神使的双腿,他骤然停下脚步,错愕地回头看着维多利亚,“你说什么?”
“我这么问的目的不是想要冒犯你。我不是法官,我没有资格也不会对你做出评判。我想要单独问你,就是希望能够尊重你的隐私。”维多利亚说。“希望你能理解。”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神使底气不足地问了一声。
“我想知道你和伯爵的真实关系……如果世界上没有一种能够将其概括的词,我期待你能用更长的句子形容给我听——篇幅越长越好。”
卡洛斯眼睛忽而蒙上了一层灰雾,他转过头凝望着神庙金黄
', ' ')('色的外墙,半晌才背对着维多利亚给出了答案:“我是沃利的眼睛。”然后撇下一句“盥洗室在西侧门左边,圣主保佑,布鲁克女士”便头也不回地没入神庙的阴影里。
维多利亚回到与威廉约定好了的地方,威廉以笑靥相迎。接着他们一起离开了花园,向轨道车站方向走去。
“我想你的看法是对的,他的确有充足的动机——如果是情杀的话。”威廉边走说,声音压的很低。
维多利亚内心的想法被直接读取,不免感到讶异,“你是怎么确认的?”
“也许你还不知道,但这在海国算是公开的秘密——高级神使要定期注射醋酸环丙孕酮。”
维多利亚没听明白,“什么?”
“我先前没有理解你说的‘男校里的传言’是什么意思,现在我知道了。”威廉说道。
“噢不,利亚姆,我是说那个注射的是什么?”
威廉迟疑了一阵。“化学阉割。”然后简洁地作出最直白也最准确的解释。而毋庸置疑这过于直白了,直白得刮耳,直白得令他身旁的女士瞠目结舌。这是那一类可以用来测试一个人是否见过真实世界的“成人社会的秘密”——就像是人们儿时总以为在南境歌厅里唱歌是一份体面光鲜的高薪职业,而真正进入了社会后才会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人们对事情真相三缄其口——懂的人自懂;面对不懂的人,便不会告知他们真相。
威廉把温蔼目光扫向维多利亚,又接着说出他的看法:“从神学院毕业之后可以选择的神职很多,从事任何一项都能向圣主赎罪,况且他还有回家继承家族企业这一条光明大道可以走。他却偏偏选择成为高级神使……高级神使要保持贞童之身的‘秘密’在神学院里一定是众人皆知但不声张的一件事。所以……”威廉顿了顿,“我想他是在惩罚自己。你知道,有这么一些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总在与自己过不去。而过去的犯的错就如鬼魅一般阴魂不散,令他们夜不能寐——赎罪就成了一生的课题。”
维多利亚静默地点点头,表示认同。萨默克里克先生不能原谅自己的即是与叛军交过朋友的事,也是因此导致外甥险些丧命和让可能无罪的人枉死的事,但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那份不被允许、不被祝福却无法自控的爱恋——正是这样浓烈的感情驱使他做出这一系列令自己懊悔不已的决定。
“没想到这位法医先生还能同时胜任侦探和精神分析师的工作——警署该付你三份工资才对。”维多利亚感测到一阵凉意,想要用调侃来搅拌凝重的气氛,但尴尬的是威廉并没有领会到她的幽默。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曾经同样陷入过这片‘沼泽’。”威廉一笔带过,眼神暗淡。
维多利亚低下头,笑容在嘴角僵硬地挂了一会,然后她摩挲着下巴,把全部心思放回了案件上。“他清楚城堡的构造,对死者非常熟悉,还有作案动机……”维多利亚若有所思地分析道。“但是时间上说不通。如果他有这样的想法,在伯爵与夫人成婚之前作案会更合理。”
“但他有可能是放置虫卵的人吗?”威廉提醒道。
“难说……虫卵的‘主人’和凶手不一定是同一个人。”维多利亚说着加快了脚步,快得像是随时要起跑。“对了我们必须立刻赶到邮局!”她对威廉说。
“为什么去邮局?”威廉也跨步跟上她细碎的小跑,被雨水沾湿的教袍摆摩擦着枯黄草地。
“给里弗福特伯爵写信,他现在还在南境参加内阁会议,应该能到柳木镇跟我们汇合!”维多利亚有些气喘地说,“现在去邮局,使用加急快件,伯爵今晚就能收到信件,最快明早就能给我们回信。这之后我们就回家收拾行李,明早出发去柳木镇!”
“等等,维琪,为什么要去柳木镇。”威廉不解。
“噢!你看看我,激动得忘了跟你解释。”维多利亚依旧没有放慢速度,车站铅灰色的站台在她的视线下方逐渐显露出来。“你记得夫人身上的纹身吗?那口上方写着W的井。柳木镇(Willowtown)第一个字母就是W,而且镇上有一口出名的‘情人井’。相传很久之前有一对异族恋人,少女是从遥远大陆云游至此的一个旅人,少年是海国的一个初级神使。他们一见钟情却因为教会不允许异族通婚一起投井殉情了。从此之后镇上有水的岸边都长满了柳树,垂落的柳枝像是恋人脸上滑落的眼泪,所以被喊作‘哭泣的柳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柳木才成为忠贞不渝的爱情象征。”维多利亚兴致高昂地说。“异族恋人,柳木琴,情人井,这些都和伯爵夫妇的爱情有关,我想那个纹身可能就是在纪念这个地点,也许她在井边藏了什么东西——说不定是一个装满证物是大箱子!”维多利亚气喘吁吁地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她和威廉已经来到了站台上,一辆悬挂轨道车正好稳稳当当地驶进站。他们跟着人群涌进车厢,撞上一车厢老叟妇孺的奇异眼光。这些的眼光犹如烈火燃烧着两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的脸颊,但是光阴金贵,他们只好厚着脸皮,坦然承受这种“社交酷刑”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