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知晓,当时她上喜轿之前,看着那满目的丧仪心里的惶然无措吧。
临近春闱,顾昀自认自己准备得已经非常充分,遂乘月而出,在这满目如画的侯府庭院里散散心。
他踌躇满志,心里甚至已经想好了打算——这一世在三叔的干预下,父亲和大哥都逃过了一劫,但大哥身上的不检点之处他心知肚明。现下不过是有更紧要的一步要迈,暂且隐而不发而已。
这一世有父亲的撑腰,一旦扳倒了长兄,二哥那个废物定然没机会再踩在他头上了。
是以顾昀此刻在庭院中闲走,只觉得这偌大的侯府将来都会是他的产业,心间也颇有几分自得。
月下漫步,偶遇佳人,如此美事,令得顾昀一时心情大好,惶惶然仿佛又回到了他二人初成婚时浓情蜜意的光景。
先前他心间不止一次慨叹,此间虽保全了他父亲的性命,却耽搁得她如今都还未成为他的妻室,期间还出了魏永嫣这个小插曲,险些坏了事,所谓祸福相依,也不过如此。
此情此景,他忍不住又唤起她的小名,甚至想逾礼地将她拉入怀中,耳鬓厮磨一番,一偿相思之苦。
谁料,那卿卿抿着朱唇,看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五表哥,我同你说过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不叫什么阿夭。”
他微微一怔,旋即又明白过来:她素来恪守礼数,想来是怕这样亲近的称呼被旁人听去了,会给他招惹来麻烦。一时心间更是大为感动,语气舒缓地笑笑:“好,我知晓了,一切依你便是。”
“这个时辰,表妹怎么还在这里?”镇定了心绪,顾昀不免疑惑,只是还未待她回答,便又想到了什么:“……是为了晏家的事吧?”
听闻白日里晏家来了两个妈妈,侯夫人并未见客,只是将人交给了江姨娘处理。
其实前世顾昀同晏家人打过交道,知晓他那岳父的继室夫人是个心胸极为狭窄,眼界极其短视的小妇人,是以虽这是前世不曾有过的一遭,他也能想得出来者不善。
“你放心,这里是顾家,倘若她们要为难你,我派管家直接将人扫地出门便是。”顾昀轻叹一声,语气里有回护之意,只是末了,又低声道:“……只是你同晏伯父到底父女一场,此间情分断不得,莫要被无知妇人挑拨得父女离心。”
闻言,晏安宁扯唇笑了笑。
他竟然劝她要和她父亲维护父女之情?
他到底知不知晓,每个雷雨夜,她瑟瑟发抖,神魂不稳的根由,到底是什么?所以那一碗碗安神汤,只不过是他顾家五少爷随口嘱咐厨房里的婆子一句话的事,他半点也不曾关心过她好好的为何会这样。
一个小小的晏家而已,不过是有些家财,倒也值得被他这个做过大理寺高官的人郑重其事地放在心上。
顾昀则丝毫未察觉佳人的异常,见她不言语,只以为她听进去了,又笑着倾身靠近了一步,低声道:“……表妹,你送的那考篮和里头的护膝,很是舒服,届时进了考场,定能助我下笔成章。”
晏安宁听着眸光微闪,片刻后,温温柔柔地笑了笑:“那也是表哥自己腹有诗书,护膝不过是不值钱的物件而已。接下来表哥恐怕诸事缠身,安宁便在这里祝你马到功成,金榜题名了。”
这本是暧昧缱绻的话题,可顾昀却没从这素来矜持的美人脸上瞧出半分的羞赧,哪怕她仍旧美得让人走不动道。
顾昀心底忽地升起一丝异样来,顿了顿,眉眼柔和地回:“……多谢表妹,我只盼着,金榜题名时,能双喜临门。”
对面的佳人瞬间垂下了头,似乎终于有了些害羞。
顾昀心神微定,却听那人已经轻声告辞,裙边的斓纹扫过他的玄靴,丝毫不带留恋地如云般拂走。
一瞬间,心头竟然怅然若失。
……
心情郁郁难平,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偶遇的顾昀,走出了几步,晏安宁只觉得心神俱疲,恨不得不顾形象地席地而坐,对着天边的寒月发呆。
只是抬头时,却发现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四宜楼低下。
她仰头望了一会儿,瞧见了那正红凭栏旁静立的高大身影,已是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蓦然间,她居然鼻尖忍不住发酸,水汪汪的瞳眸也开始泛红,只是很快她就抬起手背,生生止住了那股泪意。
再仰首,却已不见凭栏边还有什么人影,她浑浑噩噩地想,莫不是她伤心太过,连眼睛都坏掉了么。
这样一想,脚顿时有些发软,站也站不住了,摇摇晃晃的,眼前发晕。
要跌倒的前瞬,她闻到了熟悉的迦南沉香的味道,就这样昏沉地跌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
与晏安宁分别后,顾昀却觉得心里不大安稳。
或是因她少了的那点情窦初开的羞涩,或是因她错身离开时毫不留恋的脚步,又或是因那背后远去的脚步声似乎有些异样地虚浮无力,他静静站在廊角凝眉想了一会儿,便被那股冲动驱使得不顾君子之仪地跟了上去。
佳人步履蹒跚,似乎真是有些不舒服。
他的眉头蹙得更紧,正想加快脚步上去扶她,却忽地见从四宜楼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地将晏安宁纳入怀中,熟稔地将她打横抱起,拾级回了角楼上去。
那人披着玄色大氅,身形高大挺拔,器宇轩昂,花容月貌的美人在他怀里便成了小小的一团,衣袖粘连间透着逾矩的亲密。
顾昀清隽的眉眼狠狠拧在了一起,怒气上涌,正想着什么样的外客竟敢在顾家这样放肆,却瞧见了跟着那背对着他的男子身后的随从的面容。
他倏尔愣在了那里。
徐启?
那,抱着阿夭的那个男人是……
他俨然一个焦雷劈在头顶上,半晌迈不动步子,回神的瞬间,一股更盛的怒意便充盈心间:三叔也是重来一回的人,他应当知晓,哪怕婚事延迟了,她也是他命中注定的妻室,他纵然是长辈,纵然是一时情急,也不该这样唐突自己的侄媳妇!
这样的把柄若是被外人知晓了,岂不是耽误他们二人的前途?
顾昀底气十足,纵然那人位极人臣,他身为小辈,却也得同他说这个道理。
于是,便深吸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
晏安宁回神时,自己正坐在四宜楼的厅堂里,顾文堂的怀中。
他眼眸温和沉稳地看着她,宽大的手掌抚了抚她的额头,眉梢微展,旋即揽着她倒了一盅暖茶,送到她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喝下:“喝些水,会好些。”
顾文堂与礼部的官员谈论政事到这会儿,刚将人送走,却在阑干旁瞧见了她失魂落魄地在园子里乱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