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里有浓郁的血腥味儿,但二人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直奔江氏的床榻。
江氏听见动静,悠悠醒转过来,却是脸色苍白,神色倦怠,见着好些时日没瞧见的晏安宁,眉眼间就撑起一抹笑意,有气无力地道:“好孩子,你怎么来了?这屋子现下味道不好闻……”
一面要坐起来,杜夫人忙按住了她,嗔道:“你可先紧着自个儿吧,安宁是大丫头了,哪里那般娇贵了?倒是你,一向身子骨弱,如今又经历了这难关,纵然生产得顺利,没有一两月也休想恢复元气。”
心下也是颇为感慨。这从前在家中最得宠爱的幼妹,经过这些年,也渐渐有了些长辈的模样了,倒怪不得将安宁养得这般好。
晏安宁也是一听便红了眼睛,上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依偎着姨母,有些埋怨:“……您怎么不早些派人来知会我们?我们是一大早才知道的消息。”
她听闻过不少女子生产丢了性命的事情,再加上姨母这一胎在她眼里是失而复得的幸事,却正因如此,结局亦变得不可控,是以这些时日她心里始终记挂着,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在江氏生产之日陪着她,却没想到并没能有这个机会,一时心间也是又幸又怕又内疚。
江氏就摸了摸她的头,抿了嘴笑:“若是一时生不下来,自然是要让人去杜家报信的。只是这孩子省心,没费多少周折就降生了,那时天色还暗,我想着再过些时辰去报信也无妨。”
杜夫人没听见孩子的哭声,就站起身来四顾:“……孩子呢?”
“陈嬷嬷和稳婆她们抱去清洗了。”
不多时陈嬷嬷喜笑颜开地抱着用襁褓包好的婴孩过来,江氏看着方才还脏兮兮,哭个不停的小家伙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来看去,小脸红通通的,头发乌黑,一时神色也变得温柔无限,眸光舒缓得似能滴出水来。
晏安宁也睁大了眼睛看那孩子。
那孩子却很快就困了,迷迷瞪瞪地闭上了眼睛,神色恬静,一副不再理会世事的样子。
她就听见杜夫人在一边夸赞:“这孩子生得好,随你,生下来就顺当,性子又这样好,将来定然有出息……有了这孩子,你日后的日子也不用发愁了,安安生生地过,总归不会差的……”
晏安宁就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那还没长开像个皱巴巴的小猴子一样的婴孩,暗道没想到姨妈也这么会宽慰人……这小猴子,哪里看得出得了江氏这般如玉美人一星半点的传承呢?
江氏也眨了眨眼,看了一眼晏安宁,颇有些心领神会的意味。
杜夫人似看出了她们二人的想法,没好气地道:“孩子还小,还没长开呢!看什么看?小妹,你小时候就是这么皱巴巴的样子,还有安宁,你刚出生的时候也没好到哪里去!”
闻言,晏安宁佯装乖巧地低下了头,似在受教,其实并不怎么相信。但余光看着那睡得正甜的小猴子,心间也莫名升起了些血脉相连的玄妙感。
从此,她在这世上就又多了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呢。
她认出了这孩子身上襁褓正是那时她亲手绣的婴儿包被,她送给江氏的时候江氏很喜欢,她也很满意,可此刻看着那小小的一团,她顿时觉得这襁褓有些花里胡哨了——纵然那些好看的刺绣只是在外头,可这是个男孩子,若是不安分地翻来翻去划着了,也不是不可能。
晏安宁已经开始思考要重新给这孩子做个包被了……
……
从怡然居出来,晏安宁才见着姗姗来迟的马氏。
论礼,妾室生产,身为主母的马氏并不需要彻夜守着,安排好医官稳婆,派个得力的人看着便是,是以二人来时没见着马氏也并不觉得意外。倒是听闻昨夜阳安侯来了一趟,听闻江氏顺利产下麟儿,高兴地当场给孩子起了名,唤做顾昱,以此希冀幼子前途光明灿烂。
一番折腾后阳安侯本想瞧瞧爱妾,但到底是被马氏身边的嬷嬷劝了回去——素来产房污秽之说,越是高官大户的主君越是忌讳这些,免得给仕途前程招惹来晦气,阳安侯并不怎么信这个,但马氏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特意来给妾室所出的幼子起名已然算是特殊的恩遇,至于宠妾灭妻之事,他是不会做的。
两方人见了面,马氏在瞧见晏安宁时神情不免微微有些尴尬。
她一向在晏安宁面前摆足了长辈的谱,这些年来晨昏定省的礼数也没少受,在心里,她几乎是将晏安宁当成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庶女来看的。在她和顾昀的婚事摆上台面的时候,她更是早就想好了待她嫁过来后要如何敲打她,让她安分地当好一个庶媳,不可撺掇夫君野心勃勃搅得侯府不得安宁。
谁知一朝情势陡转,从前那个野望最高不过侯府一庶子的小姑娘,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攀上了秦太夫人和顾相爷两座大山,还能哄得那从来将风月之事视为浪费光阴的小叔亲自上门求娶……
马氏心里惊怒交加,但这些时日早已出嫁的长女常常上门来陪她“谈心”,她也是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所谓的赏花宴,恐怕只是婆婆母子二人做给外人看的。其中的主角,早就被定下了。
小叔也不是在婚姻大事上任凭父母做主的性子,能让他那样的人纡尊降贵去杜家提亲,定也是心甘情愿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晏安宁现下正是年轻姣好的时候,嫁过来只要不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冷遇。
妯娌间低头不见抬头见,况且无论是二房还是她的娘家马家都有不少事要仰仗着小叔,骨肉亲情尚且都有比不过枕边风的时候,她一个嫂子就更不能轻易和晏安宁闹翻了。
当下她缓了缓面色,上前同二人点头见礼,亲热地问杜夫人:“……可瞧过了?也是江氏一切都好,我才由着她的意思,天明了才派人去杜家报信的。”
“承蒙侯夫人照顾了。”杜夫人也客气地回话。
晏安宁现下身份不同了,见着马氏自然也不用同从前一样行晚辈礼,只是笑眯眯地看着。
马氏余光一直注意着她,等和杜夫人说完了话,就从下人手里接过一物递过来,道:“这是宫里前些天太后娘娘赏下来的京八样,论这手艺,还是宫里御膳房的方大厨最拿手,你们年轻小姑娘应该爱吃……”
晏安宁会意。
顾家并未分家,宫里的赏赐也都是经了太夫人的手才会分发到各院里来,马氏这一出,严格意义上算是借花献佛。但无论如何,这无疑是她对自己的一个示好的信号。
照马氏倨傲的性子,居然能这么快地主动推动身份转变的情势,倒是让她意外。不过她想起那位风风火火自幼长在太夫人膝下的大姑奶奶顾明华,又觉得没什么好意外的了。
于是笑着收下,同马氏道了谢,两人这才离开了阳安侯府。
顾文忠老来得子,甚是欢喜,昨夜虽碍于礼教不得不离开了怡然居,却是饮了好些酒,一觉睡到晌午才起,悠悠然地在园子里逛了几圈,听闻顾文堂下衙了,便又乐滋滋地去寻幼弟分享此间乐事。
顾文堂在内阁听了一天的禀奏,眉宇间有丝丝乏意,见二哥如此,却不好拂了他的兴致。兄弟二人面对着坐下,阳安侯便命婢女取来茶吊子,用年时的雪水烹了,在紫砂壶里炖了上好的普洱茶,斟上滚滚的一盏递与他。
顾文堂坐在紫檀雕花椅上,身侧的香几上摆着下人送来的热腾腾的糕点。
他说,顾文堂便听着。
末了,他便摇头笑道:“二哥倒是有闲情逸致,不必点卯也无上峰呵斥。”
阳安侯并不放在心上。
他才干不大,也有自知之明,承蒙家族余荫得了个闲差和爵位,也无心累死累活去证明自己——在他眼里,先前有长兄,今后有幼弟,都是能支应门庭的大能,他只要不给家里招惹祸事,就算不错了。
于是亦眯着眼睛笑:“你膝下子嗣单薄,哪里知道其中的乐趣?”
兄弟俩感情一向不错,素知开什么玩笑不会惹到对方禁忌,自然也没人当真。
往日里顾文堂也是并不将二哥这点子炫耀的小心思放在眼里,只是今日这么一听,神色倒是微微一顿。阳安侯表面为人粗放,对待家里人却是最上心的,一瞧便愣了愣,旋即笑道:“怎么?你这从来不将儿女情长放心上的性子,倒也开始忧虑子嗣传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