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安宁温文地笑,眸光中有丝丝追忆之色。
当日她母亲骤然离世,府里乱成了一锅粥,虽成氏借着这空隙蛊惑了她父亲力排众议扶她为正室,但对她这个原配之女其实也不敢那么快下手。
而姨母看到她被成氏的人“虐待”,其实也是机缘巧合弄出来的一个事端。
比起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忽然得道的成氏显然更加记恨因为主子抱不平而为难过她的郑妈妈。那几日,她记得郑妈妈都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忙得脚不沾地。
适逢郑妈妈儿媳几个月前难产去世,生下的婴孩一直被郑妈妈亲自带在身边照顾,这般情形下,她只能将小孙子托付给她房里的乳娘帮忙照顾。
而她那时也正为母亲的离世悲痛不已,整日在灵堂枯坐,她乳娘担心她这样下去熬坏了身子,便丢下了手里的事情想扶她回去休息,将那小孩子交给了房里的小丫鬟照看。
谁知等她们一回来,便见几个小丫鬟嬉笑着打着叶子牌,丝毫没理睬在罗汉床上爬来爬去的小不点。见她们回来了,脸上也没有太多的畏惧之色,口口声声道郑妈妈得罪了新夫人,安姑娘这里何必揽下这样的烫手山芋云云。
乳娘这才明白过来这些小蹄子都被成氏给收买了,心早不在她那里了。两方剑弩拔张之时,那小不点身子一歪就要从罗汉床上掉下来,而他的身后,就是屋子里烧得滚烫的火炉子。
晏安宁当时只觉得很生气,没想到母亲教过她的人走茶凉四个字,这么快就在她的面前发生。无论如何,她都想保住从前对母亲忠心耿耿的人。所以那一刻,她什么都没有想,直接跑过去护住了那小不点,两个小家伙撞在火炉子上将其撞得火星飞溅,晏安宁的手臂便在那时被溅出的炭块儿烫出了伤痕。
姨母恰好那时赶到,自是将一切都归罪到了成氏头上——于情于理,成氏那时被推上了晏家主母的位置上,却连个八岁的孩子都照顾不好,实在失察。再者,郑妈妈的事纵然没人在明面上说,可大家都心知肚明。
或许是因成氏觉得理亏,也或许是她急于将她这个原配留下的孩子赶出晏家,姨母将此事大做文章,当着晏家族里长辈的面逼迫着她父亲点了头,光明正大地将她带走了。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承恩当时那么小,谁见了,都不忍那么小的孩子受苦的。”
郑妈妈红着眼睛摇头。
当日她的处境有多艰难,她现在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整个府里,除了大姑娘,谁还敢沾她的边儿?这样的善良,也是同先太太如出一辙。
想起江氏夫人,郑妈妈神情一肃,不免又提起先前的话题。
“……这样看来,老爷心里是有太太的,姑娘这回回来,不妨便先将先前的嫌隙放下,先谋得一门好亲事再论其他……”
在郑妈妈听来的消息里,自然也是晏安宁攀高枝不成反被退亲赶出顾家的故事。
晏安宁垂眸笑了笑。
父亲还在不在意她的母亲,她已然不在乎了。相信即便是母亲九泉之下知道这种事,也未必会开心。倘若她要的是父亲这样藕断丝连,得陇望蜀的感情,当日也不会无论如何都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成氏了。
这一次她回晏家,也不是来扮演什么听话懂事的长女的。
她只是觉得,有一些东西,不该再让某些人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下去。
譬如,晏婉宁当着众人的面吟诵的那首不合时令的“即兴诗”。
再譬如,那摆出一副在夫人姑娘之间如鱼得水,同她用那样的社交辞令的成氏,在听到她的寥寥几语后,骤然色变的模样……
“安姑娘,老爷过来了。”
珠帘外,有下人矮身禀报。
屋里人均循声望了过去,晏安宁眸光淡淡的,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请老爷进来吧。”
第83章
夏日炎炎,晏安宁刚回来不久,住进的东苑倒奉上了冰,晏樊自竹帘后进来,紧拢的眉头便松了松。
成氏虽然在一些大事上指望不上,可家里这些细微之事这些年来到底有了些经验,总算不必让他为琐事烦心,闹得家宅不宁。
晏安宁抬眼打量着这位多年未见的父亲。
晏樊与江氏夫人成亲的时候已经过了弱冠年岁,待生下晏安宁,又过了好几年的光景,是以如今已是年过四旬的中年人了。
多年养尊处优的优渥生活并未让他身形臃肿痴肥,恰恰相反,他身材高大挺拔,五官仍旧能算得上俊朗雅致,一双眼眸炯炯有神,行起路来亦是动作敏捷。或许年轻时候他便是名动江陵的美男子,但如今再看,反倒神采更胜从前,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晏安宁让下人奉了茶,便兀自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像极了乖巧懂事恪守规矩的闺秀。父女多年未见,到底有些生疏,晏樊捏着茶盏思索片刻,带着些讨好意味地道:“……既然回来了,便安生待着,这里就是你的家……只是你多年没回来,这府里的事情恐怕都不清楚,为父平日里杂事多,恐无暇照顾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去找你母亲要便是。她虽没见过什么市面,但胜在性子温和,定不会为难于你……”
语毕,便见方才还面容沉定的小姑娘脸上泛起了疏离淡漠,嘲讽地笑了笑:“晏老爷这话说得离奇,我母亲都仙去多年了,这家里,哪里还有什么人能让我唤母亲?”
提及江氏夫人,晏樊面上的神情不由顿了顿。
再看面前的晏安宁,心间不由微叹。
他这女儿,倒是不仅和江氏生得及其肖似,就连这脾气性情,竟也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你可是心里头还记恨着当年的事?”一声生疏的晏老爷,让晏樊不由蹙眉叹息一声,继续为成氏开脱,“当日你年纪小,救人是心善之举,可到底与你母亲无关……她那阵子忙着操劳你生母的丧事,又是初上手,最多是个管束不力的失职,绝不会是故意要害你的,你不必将她想得那么不堪……”
晏安宁深吸了一口气。
当日姨母江氏闹得那么大,连晏家族老都惊动了,便是成氏真只是失察,可仅凭这一点却也已经让晏樊在族人面前丢尽了脸,更何况,成氏能蓄意打压郑妈妈至此,何尝不是一种杀鸡儆猴的手段?
她这父亲纵横江州,生意场上的魑魅魍魉都见多了,素来又是最爱体面的,竟然识不破这内宅妇人的小手段,还大度地宽宥了她……到底是枕边风效比灵丹妙药啊。
也是,若非如此,成氏岂能顶着晏太太的名号在江陵逍遥这么多年?
“将她扶为正室,是您的事情。可我自八岁起便未曾在江陵生活,不曾承受她一日的恩荫,这声母亲,我是不会叫的。”
又何止是没听到她叫成氏母亲?便是他这个生身父亲,自打坐到这儿起除了她一杯茶也没听到任何请安问好的话。
晏樊已然多年没有被这般慢待过了,往日里便是他再宠爱晏婉宁,以后者那样娇纵的性子,也是不敢在他面前耍小脾气的。
他心里不免有些愠怒,但听大女儿言辞间提到她寄人篱下住在京城的事情,想起那两个妈妈回来报的信儿,他又默了默,生出了些恻隐之心,到底没有大动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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