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的肩膀顿时耷下去了些,即使明知道答案,他仍是想问:“这场仗一定要打么?”
陆正则突然问:“失望么?”
沈湛不解地转过头:“什么?”
陆正则道:“对我。”
陆正则说得不明不白,沈湛却是听明白了。他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你做的是对是错,但我知道,你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
陆正则盯着沈湛看了一会,垂首笑了。
两人在煤炉旁坐了半个小时,期间沈湛偷偷打了十多个哈欠,等他的长发干了,陆正则开口道:“早点休息。”
沈湛:“……”
他不想这样快就跟陆正则分开,但陆正则明日就要赶赴战场,他一直拖着陆正则不让他回去歇息,太不懂事了。
沈湛慢慢腾腾地挪到房间门口,盯着陆正则既不说话也不进屋,陆正则投以询问的眼神,他就问:“你说别人分别前都会做点什么?”
陆正则道:“保重。”
沈湛未说话,眼神却实打实地透露出了不满。
陆正则想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牵起沈湛的手将怀表放在他的掌心,郑重道:“等我。”
沈湛仍是有些不满意。
别人离别时,都是依依不舍地拥抱,怎么到了他这,就跟男方下聘礼似的?让沈湛退回怀表他是万万不肯的,收了聘礼不回应也不好。
沈湛握紧手心的怀表,一鼓作气在陆正则脸上印了个香吻,随后不待陆正则作出反应,就迅速拉开房门,躲进房里“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屋内一片漆黑,沈湛贴在门板上,心如鹿撞。他尚未将情绪平复,头顶上的灯泡就亮了,端午困倦地揉着眼睛问:“师父,你……”
端午原是想问“师父,你大半夜地去了哪里”,可等他看清沈湛的面孔,出口的话就成了:“师父,你……脸怎么那么红?”
沈湛红着面孔,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没有人能够拒绝我。”说完,脱了外袍钻进被窝,手里还紧紧握着陆正则给的怀表。
他的面孔红扑扑的,直到翌日早晨都没消下去。
沈湛发烧了。
端午翌日起来就是一顿忙活,端茶递水熬药。沈湛就奄奄地躺在床上,额上敷了一根湿毛巾,乐极生悲道:“我真没用……”
沈湛这一回“没用”,在床上躺了两日烧才退下去。他上一回生病,还是暴乱事件时,在雪地里呆了几个小时。那时的陆正则忙于处理暴乱事件,但人在省城,沈湛还能听见他的声音,见到他的面。哪像这回,两人刚确认关系,陆正则就赶赴战场,不知几时能归。
沈湛既想陆正则,又担心他受伤。他想陆正则的时候,就拿出陆正则给的怀表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怀表上的每条花纹都烙进了心里,可等他打开怀表盖……面上的神情就转变为牙疼。
定情信物里装着自己的照片,这算哪门子的定情信物?陆正则留着这张照片是睹物思人,他每日对着自己的照片,有意思?他想看,不会自己照镜子?
沈湛在床上腹诽了两日陆正则的榆木脑袋,等能下地了,就迫不及待地上百货商店买了一只漂亮的珐琅怀表,随后进了一家照相馆。
沈湛将面孔洗净,对着镜头或嗔或笑,万般风情,害得照相师光顾着对他出神,都忘了按快门。
照片洗出来后,沈湛从中挑出最满意的一张,将脑袋从照片上剪下来,贴在新买的珐琅怀表内。
沈湛对自己的这份回礼十分满意,高兴地在怀表上印了一个香吻。
沈湛回别墅后,戏班的事也继续做。如今戏班大部分时间都在唱京剧,只是世道不好,娱乐行业萧条,即使是唱京剧,听的人也少了。
戏班里的旦角张慧春闲暇的时候,就喜欢跟沈湛和端午磕牙,一会是某戏班的台柱换了女装跟某某部长看星星看月亮去,叫人认了出来,一会是交通部的某位年少才俊整天忙于公事,太太给他带了绿帽子,闹到打胎了还被蒙在鼓里。
令沈湛觉得惊奇的是,张慧春竟提到了陆正则。说是陆总司令家的大公子这回又升了官,当了军长,是剿共的主力军。
沈湛一点都不知道陆正则升官的事,起初是因为跟陆正则置气,故意不关心他,后来两人突然和好,分别在即,忙着依依不舍,也没谈到这件事。陆正则上前线后,沈湛虽有卫兵护着,但卫兵也不会凑上来跟他讲闲话。结果就弄成了眼前这副样子,沈湛一个家属,还得从旁人口中听说自家男人升官的事。
张慧春不是个正经聊天的性子,提陆正则升官的事,只是为了花边新闻做铺垫。他眼神暧昧地同沈湛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陆大少从前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现在还不是栽在了女人手里?我家那位有幸在宴会上见过南郊的二姨太,听他说没一个女人能美成那样,光是坐在那一动不动,就能把人的魂都勾走。你说说,这世上真有人能美成这样?”
沈湛正为陆正则的事闷闷不乐,闻言就一副麻木的表情看着张慧春。
对着这样一张面孔,不论有多想讲,都讲不下去了。
张慧春平日就爱讲闲话,然而这日却一反常态,忧心忡忡道:“省里怕是安生不了多久了。”
沈湛心中一跳,难得主动问道:“为何这样讲?”
张慧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前段时间有两名日本人在城里被打伤了,日本人以此为借口要在省里屯兵,被陆总司令拒绝了。你说,日本人会这样就算了?”
第二十五章
以沈湛对日本人的了解,此事十有八九是日本人蓄谋,为了在省内屯兵发动侵略。陆总司令拒绝日本人的要求,日本方面定不会善罢甘休。
沈湛料到了省里将有事情发生,却未料到会有事情冲着他来。
这天深夜,沈湛已在床上睡着了,别墅外突然响起混乱的枪声,紧接着他的房门就被敲响了:“先生,请您开门!”
是卫兵的声音。
沈湛匆匆套上外衣开门,就见卫兵站在门外面色焦急道:“先生,别墅外有一伙暴民突袭,为了您的安全,请赶紧从别墅撤离。”说话间,楼下的窗户被子弹击碎,发出巨大的声响。
陆正则离开前,留下一个班的卫兵护卫沈湛的安全,以防田中司郎暗算。可此刻遇上的是暴民,半夜三更,别墅的卫兵数量不足,难以抵挡一群暴民突袭。
卫兵叫醒沈湛的同时,将端午一同叫醒了,沈湛见情况紧急,回屋带上重要物件后,由两名卫兵护着从后门离开。
几人前脚从别墅离开,后脚就有一小伙暴民冲破防卫,冲进了别墅,他们在别墅扑了个空后,立即从后门追了出来。
别墅外有一片小树林,卫兵护着沈湛往小树林里跑,沈湛平日虽然有努力锻炼体力,但仍是差了一截,跑了一段路就喘得厉害,速度明显降了下来。照此下去,不消多时就会被暴民追上。
卫兵道:“我和兄弟在前头引开注意,您和徒弟在树上躲着。”
沈湛清楚自己是个拖后腿的,就在卫兵的帮助下爬上了树。卫兵将沈湛与端午送上树后,继续往前跑,夜色昏暗,又是在树林中,后头的人只能依稀看到前头的身影,不太能看清人数。
沈湛与端午在树上躲了不久,就见十余名暴民从树下追过。沈湛紧紧握着陆正则送他的那把枪,屏息凝神,生怕一个呼吸就叫暴民发觉,所幸这群暴民忙着追赶前头的卫兵,并未发现树上躲着两个人。
等暴民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后,端午附到沈湛耳边悄声问:“师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沈湛道:“呆在原地不动。”
别墅区仍有其他暴民,贸然下树很有可能与其他暴民撞上,卫兵安全后定会回来找他们。
两人在树上一呆就是数个小时,直到天际泛白。
天亮以后,视线明朗,躲在树上就不再是个明智之举。沈湛在树上蜷缩了半宿,手脚都僵硬了,艰难地爬下树后,带着端午往树林外走去。
端午问:“我们去哪里?”
沈湛道:“陆府。”
日本人上一回策划暴乱事件,是为了分裂中国,捏造“地区自治”的假象,这回的暴乱事件,往好处想是田中司郎针对沈湛个人挑起的事端,往坏处想……日本人又有其他动作了,沈湛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不论何种情况,沈湛的处境都堪忧。此时最安全的做法是离省,可沈湛答应了陆正则要等他,就是日本军队入驻省垣,他也得等在这。
沈湛身边已经没了卫兵,一举一动都得万分小心。他身上最惹眼的是样貌与长发,顶着这样一张脸以及一头长发出去,田中司郎的人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抓住他。
沈湛先将长发藏于长袍中,往脸上抹了一把泥,再让端午找了户人家,弄了一身粗布衣来。
等沈湛换上粗布衣,扎好花头巾,好好的绝代佳人就成了灰头土脸的村妇。
沈湛原打算带着端午上陆府避难,可到了镇上后发现,镇上也乱作一团。沿街的店铺都关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远处还能听见枪声。
如此情形,在街上乱晃太危险,沈湛找了一家小旅社,与端午分先后入住。
沈湛要的是小房间,端午选的是大通铺。
大通铺住的多数是贩夫走卒,他们常年东奔西跑,消息灵通,端午在里面混了一宿,听到了不少消息。
自从大部队开拔剿共后,各县发生了好几起“饥民”暴动事件,政府兵力不足,未能及时平乱,导致这把火烧进了省城。如今城内一片混乱,政府门前堆满了沙袋,防止“饥民”攻占,日军则在省外增兵,随时可能发动侵略。
局势一触即发,未料事情突然有了重大转变。
在前线剿共的军队回来了!
按理说陆总司令这回是打定主意跟红军干上了,怎么可能中途停手?莫非……仗打赢了?
沈湛觉得不可思议,为了安全起见,他让端午留在旅社,自己先跑一趟陆府。
前往陆府的路上,每隔一段路就有士兵戒备,等靠近陆府,戒备更是森严。门前堆着沙袋,两排持枪的卫兵站在门口,沈湛刚靠近,卫兵就将枪口对准了他:“站住!此地不得靠近!”
沈湛连忙解释:“我是南郊别墅来的,我想找少夫人。”他怕卫兵不信,补了一句,“你们若是不信,我可以洗脸给你们看。”
卫兵闻言,仔细地看了看沈湛,道:“你等一会。”说完进了陆府。
五分钟后,那名卫兵跑出来,将沈湛领进了陆府。
沈湛经过一条条过道,被带进一处庭院,见到了赵三小姐。赵三小姐乍见沈湛,被他的打扮惊到了,一副想认又不敢认的模样。沈湛主动叫了一声“赵姐”,她才上前几步,将沈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你弄成这幅模样,我都认不出你了,人没事就好,我马上打电话通知慎初。”
沈湛问:“慎初回来了?”
赵三小姐道:“前天夜里回来的,看不见你人,把他急坏了。”说着,出去打电话了。
赵三小姐打完电话,回到客厅问起沈湛这几日的遭遇。两人聊了约莫半小时,从庭院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在靠近客厅的时候,那道脚步明显急促了起来。沈湛已经猜到来人是谁,双目晶晶的盯着门口,直到陆正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赵三小姐笑盈盈地起身道:“你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先走了。”
厅内只剩下沈湛与陆正则两人,陆正则自跨入厅内,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湛。
沈湛同样看着陆正则,明明两人分离了不足半月,可他却觉得比六年还要漫长。六年前,他可以将陆正则尘封在记忆中,六年后,他再也做不到了。
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就想紧紧抱住陆正则,向他诉说自己的思念之情。
沈湛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他向陆正则扑去,扑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头上的花头巾,脸上的黑泥巴,于是硬生生改变了方向,背对陆正则想要躲开。
一直没动作的陆正则突然动了,他握住沈湛的手腕,用力地将他拉进了自己怀中。
沈湛:“……”
咦?
他看不见陆正则的脸,却能感觉到那双紧紧环抱住他的手,以及与他紧紧相贴地温暖胸膛。
沈湛欢喜极了,哪里还记得花头巾,伸手回抱陆正则道:“慎初,我好想你。”
陆正则收紧了拥抱沈湛的双手,好似要将他融入骨血,又恰到好处地控制了力道,未让沈湛感觉到半分疼痛。他道:“我也很想你。”
第二十六章
木头开窍,说了情话,沈湛的心瞬间化为百灵鸟,愉快地在枝头歌唱。他情不自禁的想同这木头亲近一点,再亲近一点,可是他该怎样做呢?
沈湛稍稍松开陆正则,与他对视了一会,随后将目光落在他的唇上,用力亲了下去。
沈湛从未跟人亲过嘴,全凭本能行事,毫无章法。陆正则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微微侧头,让两人的唇更贴合些。
沈湛在陆正则唇上乱亲一通,仍觉不满足,他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就用手揪了揪陆正则的衣服。
陆正则会意,用手摁住沈湛的后脑勺,舌尖挑开他的唇齿,探入了他的口中。沈湛合上的双目霍然睁开了,目中星光闪烁。
沈湛学习能力强,陆正则稍微点拨,他就举一反三,香舌钻入陆正则口中反亲了回去。
两人都是头一回,方法是领悟了,技术有待提高,不时就会碰到牙齿。可他们谁都不在意,光是与对方亲吻这件事实,就足以令他们情不自禁了。
两人亲到气息不顺才分开,陆正则唇色浅,看不出异样,沈湛就不同了。他唇色深,不点而红,接过吻后就像是被捻揉过的玫瑰花瓣,下一刻就要滴落娇艳的花汁,香气袭人。
沈湛亲完就挂在陆正则身上,不肯松手,他早把花头巾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还是陆正则主动解下他的花头巾,用湿毛巾为他擦脸上的黑泥巴。
这……就有点不浪漫了。
沈湛转移注意力道:“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我以为这场仗至少得打上几个月。”
陆正则道:“红军撤兵了。”
沈湛惊讶道:“怎么会撤兵了?”
陆正则道:“对方的目的是通过省内,北上抗日,而不是大规模内战,消减国防力量。”
沈湛迟疑了一会,问:“既然他们只是想借道,为什么不让他们过去呢?”
这话他也就敢同陆正则讲,落入旁人耳中,怕是给他按上个通共的罪名。
陆正则道:“此事牵扯甚多,有空解释与你听。”
陆正则刚回省城,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与沈湛说了几句就回军部了。
陆正则离去不久,端午就被接到了府上。赵三小姐带着他们进了一间厢房,拿了两套衣裳道:“你们先洗个澡,休息一会。这两身衣服是慎初和他四弟的,你们穿着应该合身。”
沈湛抱着长袍道:“我穿这身衣服会不会给慎初惹麻烦?”
赵三小姐不明道:“惹什么麻烦?”
沈湛含蓄道:“外头都以为南郊别墅的二姨太是个女的。”
他可是记着陆简明说过的话,陆总司令因为赵三小姐不生小孩,不时教唆陆正则在外头找个小的,万一陆总司令知道南郊的二姨太是个带把的,岂不是要教唆陆正则找三姨太,四姨太了?
陆军长家里只能有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赵三小姐明白沈湛的意思后,“扑哧”一声笑了,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帮慎初将你藏得严严实实的。况且,比起麻烦,慎初更不愿委屈你了。”
赵三小姐说完,就出去了。
沈湛将自己洗得白白的,香喷喷后,舒服地在被窝里睡了一觉,直到傍晚时分,赵三小姐叫他起来吃晚餐。
晚餐只有沈湛、端午以及赵三小姐三个人吃,陆正则时常晚归,沈湛与赵三小姐都习以为常了。吃过晚餐,沈湛回到厢房搬了张椅子在门口,悄悄地开了一条门缝,躲在门缝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外。
端午一头雾水,问:“师父,你在看什么?”
沈湛道:“我在等慎初。”
端午正要继续问,沈湛像是会读心术,语出惊人地说了一句:“我们在一起了。”
端午:“……”
他想静一静。
午后起天色就不好,傍晚时分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夜里八点多,陆正则回来了,他打着伞回到庭院,就见厢房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房门开了一条缝隙,从门缝后露出一双幽幽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见到他,瞬间亮了起来。
沈湛高兴地打开房门想迎上去,可他脚上穿着拖鞋,外头下着雨,跑出去一定会湿鞋。
就在沈湛迟疑的这点时间,陆正则已经打着伞来到他面前。
沈湛问:“你晚上要跟赵三小姐一起睡么?”
陆正则回道:“书房。”
沈湛心里满意,面上却不显,反而瑟瑟道:“刚才打雷了,我心里好害怕。”
陆正则:“……”
他忍着笑意,将伞柄交给沈湛,背对沈湛俯下身道:“上来。”
沈湛没半点迟疑,趴在了陆正则背上。
陆正则背起沈湛,往书房的方向走,沈湛除了撑伞,就负责高高地翘起脚,免得拖鞋掉地上。
陆正则将沈湛背到书房,放在沙发上,走到衣帽架前脱军装。
陆正则脱军装的时候,沈湛就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等陆正则脱下军装,两人就含情脉脉地坐在沙发上对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沈湛对陆正则的不解风情深有体会,主动往陆正则腿上一躺,继续目含春水地看着他。
陆正则终于有所动作了,他抚上沈湛的脸颊,轻轻摩挲。
沈湛蹭了蹭他的手心道:“我身上的这身长袍是你的。”
陆正则看了一眼,道:“很合身。”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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