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有人说,他果然忌惮天后有了身孕,这些时日都不曾前去探望。
于是我便去探望,又听有人说,小小年纪,礼数周到,对此事未曾面露不快,可见心机深沉。
此事让我疑惑许久。去则是虚伪,不去则是错。欣喜是虚伪,不喜则是错。我又为何要不快呢?若有了弟弟,我们便可相互陪着。
我用此话去问身旁仙侍,他只道,将来的二殿下,可不是用来陪着您的。
他当时或许只是随口嘲讽,如今想来却是一语成谶,点破万年真相。
旭凤出生时,有凤鸣九天之象。我正在璇玑宫的院中读书,抬头只觉得见了白日烟霞。
我宫中仙侍远远地在廊下望天,又望我,悄声议论,这璇玑宫是待不得了。
我当时听不明白。我又不会因为关切弟弟就恶待仙侍。还是他们觉得,弟弟长大后会来我璇玑宫中捣乱?
璇玑宫中已很久无人送来赏赐,我没有什么能送给他们的东西,便去与他们说了几句自以为是宽慰善意的话。他们陪着笑听完,过了几日,便自请去紫方云宫当值,还是走了。
原来,自旭凤出生后,所有人都将我的善意当做拉拢讨好。一面接受,一面不屑。
他们说,他还妄想要登天界储君之位,如今是好梦成空了。
我还不懂什么是储君,我只是希望原来陪着我的人,今后仍然能在我身边而已。
很少有人与我坦诚交谈,我便在这些议论中,渐渐学来为人处事。
越是孤独无依,越是早慧。或许因为如此,旭凤小时候显得有点傻。
他身旁总有天后嘘寒问暖,父帝教习术法,仙娥簇拥照料。他习惯了如此,便生怕无人相陪。若是父母皆不在身旁,他又嫌那些仙侍烦人,便必须要黏着我。
或许是我独处惯了,在他面前自然显得成熟无畏。我又安静,他黏着我时最不怕被打扰。他尚懂得不多,私下不议论我,见到我时,毫无遮掩地表示高兴。我便也乐得与他在一起玩。
至于旁人议论,二殿下是亲切随和,大殿下则是趋炎附势,我也不去理会。
天后望见我们在一起时,似乎总是不大放心。我看不明白她的眼神,只觉得应该愈发尽力保护弟弟。直到有一次,旭凤无师自通地使了炽炎之术,火焰将他围拢,把他吓哭了。我便连忙唤水来灭。
那应是天后第一次看到我使用术法。若是旭凤如此,她会夸他天资聪颖,自学成才。可她见我如此,显然并不高兴。
那是她将我带回天界后,第一次拉我的手,却是将我扯进冷宫,关了禁闭。
我后来懂了她那时的眼神。她担心一些事情的发生,却又期盼着那些事情的发生,这样便能证明她高瞻远瞩,所料不错;这样,她便可名正言顺地恨我杀我。
我被关了三日禁闭,方得出门。我独自在里面常常吓哭,有些担心会不会眼眶红肿,被旭凤见到嘲笑。他这几日却仍忙于在父帝母神处修习请安,见到我了,只说一句,我还担心哥哥生我的气,躲起来了呢,回来就好。
他此言本是关怀,我却有些生气,心道,你若真的担心我,便该去璇玑宫找我,便该知道我几日来都不知所踪。
明明已有许多人让我知道,二殿下不是用来陪我的,我却仍忍不住如此埋怨。如今看来,这多出的一丝非分要求与在意,便是自那时起,生了心魔。
大家见了我都不太开心,天后尤甚。旭凤喜欢不时来寻我玩,只是我动辄得咎,他越来找我,我便需越加小心。长此以往,我亦觉得有些无趣。
有时我站在天阶旁,望着下面风云涌动,心想,我或许可以离开,别处谋生。
我将如此想法告知父帝,他却极力挽留。他难得与我多说了几句话,赞我天资聪颖;说我本就归属天界,不应在别处安身;说下界辛苦多难,我连自保之力也无;最后又说,我身为皇子,不应如此冲动,应动心忍性。
我不敢反驳,心道,天界中人成日忍来忍去,好生辛苦。
离我而去的那些人,或许在离开之前,也已勉强忍了我许久。
怎么旭凤就什么都不用忍呢。
无论如何,除了留在天界,我不敢再作他想。
我被圈禁在这几处宫苑,被人日日提醒两位殿下的差别。被迫看他涅槃成长,光耀九天。被迫看着他人如何肆意,如何得宠。被迫学到为何说命数天定,什么是求而不得。
我尚年少,却因夜神之位从缺已久,早早领了这个位置。我在九霄云殿下跪受封,天后提点道,前任夜神自恃有操控星盘之能,妄图逆天改命,却落得反噬殒身。是有此前车之鉴,夜神之位才千年悬而未决。润玉沉稳守礼,方能担此大任,万望引以为戒。
我恭敬称是。
昼伏夜出,于别人是寂寞离群,于我倒像是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