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润玉十八岁。他亲眼见得,天晴雨霁,璇玑宫的昙花沾了雾,风露清愁,弱不胜烟,于半空兀自颤抖着。
一室龙涎香,绮靡香气甜腻浓重到催人欲呕的地步。
他冲进去时,看到润玉大约是想下床,却栽倒在榻下,十指攥成拳,一手揪着自己衣襟,一手扣进地板。
润玉向来注重仪容,惯于穿戴齐整,此刻许是身上难耐,自己将外袍、夹衣扯得松松散散,显露中衣内衬一角,玉灰之下漏出月白之清。
垂落的散发微微打卷,凌乱披落在耳畔,薄汗淋漓,却显得那张脸更加纤薄小巧,显得那下颌的线条愈发清隽孤零,显得他甚至不像真人,倒像一尊沁了水的玉像。
晨光仓促映在他脸上,皆氤氲成山岚霜雪。
他唇角沥着一线红丝,旭凤起初只以为是他练功不当走火入魔,将润玉翻过身来,才发觉他衣襟上也沾着血迹,是他之前发作时吐出来的。
润玉身上很烫。旭凤抱住他,那温度隔着衣衫也透体而来,简直似某种刻意的诱惑。
润玉在喘,呼吸急促,菱唇抖颤,大约神志已然昏聩,只是一念难寂,心有不甘,还在模糊呓语。旭凤将耳朵凑到他唇畔细听,才分辨出,润玉是在对他自己说:“要……活下去……”
活下去?旭凤心头一惊,难道有人要害他?又是谁要害他?
到这时,自己身上也生出某种难堪的变化,肌肤相贴处竟一刹至于滚烫如火,旭凤才恍然意识到,室内这熏香的味道不对……这根本不是龙涎香气!
他慌忙将香炉打翻,心中却想着,果然还是来不及了。
第6章
旭凤回到璇玑宫时,只见满桌奏本,擂了厚厚一叠,将书桌后头坐着的人都整个遮住了。
走近了,才见得那人,沉肩正坐,一手执着朱笔,低眉俯首,似在沉思。
润玉这个人啊,一旦起得身下得地来,穿戴整齐了,又是一身素白玉灰,云纹暗绣透光而现,丝缕经纬皆熠熠生辉,唯独床笫间方得一窥的那袭月白全数湮灭,不漏分毫。
他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叫声陛下,然后将手中食盘递过去,直直往润玉鼻子底下戳。
润玉总算搁下笔,抬起头来看他。
这表情多专注,你看他仰了下巴,眉根飞起,离合神光,睁大了眼睛望着你,意似询问,还颇携几分无辜。润玉肯这样看他,旭凤心中便莫名满足。他道:“我自玉酿阁找到几坛潼酪,此酒乃北疆特产,中原难得,陛下可愿赐我殊荣,共饮珍酿?”
润玉一怔。
潼酪确实中原罕见,然而旭凤久居北疆,此酒之于他并非稀物。更何况,就这几坛潼酪,原也是那漠北卞城公主所赠。
十年前北疆遭了天灾,全境缺粮少食,眼看就要闹饥荒,卞城公主那般骄傲的人,也不得不低了头,前来向他借粮。
润玉当然记得,旭凤逃亡之初,便是卞城公主力排众议接纳了他,落难王孙才总算得了个落脚之处。那性情爽利的女子,当初为了旭凤,敢于公然同他叫板。即便不得已为斗米折腰,来见他时,也依然眄着那样一双燃烧火光的眸子,咬住嘴唇满面皆是不情不愿不屈不挠。
他那时只觉得好笑,鎏英何必作出这副样子?他同旭凤,即便兄弟阋墙,也终究是家务事,难道还需要外人评说吗?
他一口答允借粮,卞城公主松口气,随之却又漫上惊疑神色,似是不敢相信此行竟然如此顺利。
鎏英不懂他,可他早看透了鎏英。说起来卞城公主虽为女儿身,才志见识却还在一干男儿之上,若非牵涉同旭凤的私怨,其实他当真是很欣赏她的。
北疆人丁稀少,借了中原粮秣八千石去缓了燃眉之急,来年卞城公主便命人送回黍麦三千,连同潼酪百坛,并告罪曰:所欠余粮,还请暂缓些许时日,日后必定还讫。
润玉却道,民以食为天,万民生计为重,区区米粮,公主尚无需挂怀。遂将粮草尽数退还,只留下百坛佳酿,以示心领公主好意,缔结两国秦晋之谊。
这批潼酪从何而来,旭凤也心知肚明,润玉不说话,他便笑笑:“鎏英那时不肯去找你,是我劝她来的。”
北疆于他,有借地之恩,他不能坐视北地生民饿以待毙。
鎏英起初不肯松口。她当初要为旭凤强出头,曾于两国礼节面前当众冲撞润玉,如今有求于人,唯恐徒劳无功,反要受辱。旭凤却笃定,润玉不会袖手旁观。
他也说不清自己何来自信,纵使他被润玉算计得险些无处容身,偏生冥冥之中始终相信,那个人虽心思叵测,大义面前却自有风骨。
旭凤又道:“我此番回国,卞城公主托我向陛下带话,当初是她不识大体,冲动之下言语多有冒犯,还望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润玉却不知在想什么,眉目深邃,眸光悠远,半晌才启唇一笑:“区区一个卞城公主,还不够让我记在心上。”
他嘴角微弯,神情淡漠,眼底既没有真诚笑意,也并无刻意讥讽。他似乎只是已经习惯了,以笑来表达某些情绪,又或是掩饰某种情绪。
旭凤看他浅浅勾唇,倏尔复又抹平笑纹,心里忍不住要想,润玉为什么可以这样无畏又无谓地笑,即使笑得那般寂寞,也不容旁人靠近半分?
要说经历了这么多事变以后,旭凤一点也不恨他,那自然是假的。
这些年来,他听说润玉从来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心中才能有一点安宁满足。即使是带着痛楚和恶意的自欺欺人,也甘之如饴。
可如今看他眉目疏凉,笑意清浅,大有清风明月皆不挂怀的豁达自在之意,旭凤忍不住心里便要想,我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