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仔迈心中忽然涌进排山倒海般的悲凉:本想回国后大展宏图,没想才上岸几天,连京城还没到,就要命丧于此地了。
“唉。”就在他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已经走出他视线的祖孙两人又折返了回来,望着他站立的方向,一老一少两张脸上皆写满了无奈。
“既然看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对吧?”穆小午“啧”了一声。
“救吧救吧,救了赶紧走。”穆瘸子在旁边催促。
赵子迈知道自己有救了。
他觉得前方闪过一道光束,随即一根铜针由远及近飞来,针尾的白线上下漂浮,像龙的长须,又如蓬星的尾巴。它在他周身转了一圈,赵仔迈便感觉困住自己的镜面碎了,温暖重新回到他的体内,一点一滴,徐徐而至,顺着指尖流动到身体的每一处。
终于,他能动了,从头发丝到脚趾,从皮肤到血液,完全地从禁锢中被释放了出来,身体柔软而轻盈。
“知道你死得惨,但也不应妄图夺舍,不如放下心中执念,让我送你一程。”
嘶着嗓子说出这句话,穆小午身子微微一倾,拖着步子缓缓走到赵仔迈身边,左手猛地探向他的肩后,在他后脖颈摸索了几下,又忽地向上一拽,将那根仿佛插在他背上的铜针拔了出来。
伴随着这一连串的动作,赵仔迈重重地打了个哆嗦,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又听到了那阵“咯咯咯”的笑声。不过这声音现在变得更细更小了,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颤颤地让人听不清楚。
“已经这般了,还要在人间折腾一番,何苦。”穆小午手里多了团灰扑扑的影子,忽隐忽现,时明时晦,赵仔迈虽看不清楚,却也依稀能分辨出那是翠筠,没了眼睛的翠筠。
可她虽没有了眼珠子,却仍用空空的眼眶盯着赵子迈,那种怪异的感觉引得他也不禁回望过去。
“别看了,你年轻力壮四肢健全,八字却比常人都弱,这些孤魂野鬼一个个巴不得能入你的身夺你的舍。既然不愿把身体献出,就不要再给它希望,触不到摸不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就算对一只将死的鬼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将死?它不是早就死了吗?”赵仔迈将目光转到那穆小午的脸孔上,犹疑着说出这句话。
“肉身已死,灵体不灭,还算不得真死。”穆小午笑着,眼睛却盯在翠筠身上。
“那什么......才是真死?”赵仔迈心里一颤。
“真死?”穆小午像拎着一只小狗一般将那团影子提起,轻轻在半空中一晃,嘴角的弧度扯得更大了,“那就是形魂俱散,欲恨尽消,于它们而言,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啰嗦,将手中的针朝远处抛去,口中念了个诀,“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时辰到了,让它送你最后一程吧。”
话落,她抬起的手倏地垂下,就像一只忽然收起了翅膀的大雁。
一阵呼啸声擦过赵子迈的耳畔,不大,却震得他心胆具颤:他知道,那是一个人在世间最后的停留,至此之后,便是山高路远再难见。
穆小午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她轻松地拍拍手掌,漫不经心看了赵子迈一眼后,便朝一直站在甬道尽头等待的穆瘸子走去。
“姑娘等一等,”一直到穆小午快要转弯,赵子迈才回过神叫住她,“方才的事多谢姑娘了。”
穆小午摆摆手,“好说,好说,举手之劳,不值得一提。”
“可赵某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穆小午收住脚步,眼珠子轻轻一转,看向他。
“杀死翠筠又伤了姑娘的那个东西......很难对付吗?”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如果连姑娘和穆老先生都要躲着它,那其他人岂不是......”
“赵公子,”他的话被穆小午打断了,她垂眸浅笑,说出的话却让赵子迈心惊,“若你同闫家交情不浅,一定要管这件事,那就只能请你自求多福了。”
说罢,她就欲离开,却被赵子迈第二次叫住。
“穆姑娘,昨晚上你说‘祟’是鬼怪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多是’。难道,除了鬼怪之外,祟还可能是其它的东西?”
话一出口,穆小午忽然停下了脚步,穆瘸子随之停下,周围变得安静异常,赵子迈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
“我是这么说的吗?”
俄顷,穆小午缓缓转过头,冲他问道。
第十八章系铃人
赵子迈不说话,只用一双凛凛的眼睛看她。于是穆小午怔了一下,嘿嘿一笑,道,“我是随口说的,公子怎么记得这般清楚了?”
赵子迈不打算被她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反而上前了一步,继续道,“我少时读古书,见那《说文系传》里记载,祟者,神自出之以警人。《师古注》里也说:祸咎之徵,鬼神所以示人也。所以便常想,或许所谓‘祟’者,也不全为鬼物,有可能与神明相通?”
听了这话,穆小午尚未回答,穆瘸子脸上却先涌上惊异之色,“啊?你的意思是,祟这东西也不全是恶的,还可能是好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穆小午照腰间掐了一把,于是慌得赶紧把嘴闭紧。
穆小午脸上的笑虽假,但还未敛起,“公子,我大字不识得几个,你跟我说这么一堆艰涩难懂的东西,不是为难我吗?”说完,她看了一眼有些暗了的天色,佯装讶异道,“哎呀,都这么晚了呀,我们还要赶路,就不同您长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