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歇想到那一张张并不陌生的脸,面色倏然惨白。
他平生所受教育,是做个好人,明善恶,辩是非,护弱小。
可他现在却是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魔鬼。
虚弱地掀被起身,陆雨歇在窗下沉思许久,缓步来到镇阳仙人的房间。
门虚掩着,并没有关。
轻轻一推,便开了。
蒲团之上,白发苍苍的老人背对着入口,似已入定。
老人的背影既陌生,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仿佛察觉到什么,陆雨歇心口一窒,直愣愣盯着那抹苍老的干瘦身形。
老者似乎有所感应,忽地回头,露出堆满褶皱的脸。
他浑浊的眼睛在看见陆雨歇的刹那,有微光一闪而逝。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互相望着彼此,久久不语。
最后是老者打破沉默,他视线落在桌案上的沉香木匣,哑声道:“匣子里装的是玲珑七窍丹,待你休养几天,将它服用吸收,往后好生清心修行,便可压制你体内的魔气。”
陆雨歇站在纤尘飞舞的微光里,低垂着眼,睫毛轻轻颤动。
眼泪在眶里打转,他克制着,没有掉下来。
玲珑七窍丹,便是致使他瞬间衰老的罪魁祸首?
陆雨歇嗓音冷硬,可惜颤栗的尾音,出卖了他此时惶恐不安的情绪:“你,还有多久时日?”
镇阳仙君嘴角微扬,痴痴地望向窗外。
有风吹起他花白的发,恍惚间,镇阳仙君仿佛看到那张姣好的容颜,她撑着伞,在雨下蓦然回首,冲他盈盈而笑。
“真好,去见你母亲的日子,就快到了。”
镇阳仙君像是说到什么开心的事情,眼底阴霾一扫而光,竟恢复了几分往昔恣意飞扬的风采。
“真好。”他看着陆雨歇的眼睛,一字一顿,复又轻快地说,“是真的很好。”
这些话,镇阳仙君说得坦荡,透着解脱的意味。
他眼底笑容很轻松,仿佛卸下肩头重担,甚至包括心里的种种郁结、自责,还有无限愧疚。
陆雨歇的头垂得很低很低。
喉口似被火灼,烧成了一片烈焰红海。
刹那间,陆雨歇心里闪过许多念头。
他今日来到这里,本是一心求死。
镇阳仙君想杀他,不是一次两次了。作为人人尊崇的仙门道尊,他怎能容许自己的儿子有污点?在他堕魔前,大义灭亲,是镇阳仙君会做的事情。
可结果呢?
所谓的玲珑七窍丹,并不能彻底抹杀他的心结执念,它的作用不过是强行压制罢了。
镇阳仙君却为此耗尽修为、生息枯竭,不日便将要……
值得吗?陆雨歇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真的值得吗?
当年云葭仙子为了让他存活下来,选择牺牲自己。
她一个不够,如今就连刚正不阿、向来极少感情用事的父亲镇阳仙君,也做出了这个最不划算的选择。
又或许,镇阳仙君只是为了洗清心中的罪孽感,他只是为了赎罪,他根本舍不得为他牺牲,他更不敢用苍生和无数人的性命当赌注……
这般想着,一滴眼泪却滚烫地从陆雨歇眼睛里滚落,砸在玉阶,晕开一地凄凉。
他抬起朦胧的眼,看向那团花白的身影。
老者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平生,他似乎从未像这般慈祥和蔼地注视过他。
半月后,玄英宗镇阳仙君陨落,门中鸟兽哀鸣,全宗缟素。
哪怕丧事办得低调,往来祭奠的仙门众人仍是络绎不绝。
陆雨歇站在眷古峰雪松下,一身寡白。
他站了许久,从他身后遥遥望去,像是一尊不会动的雕塑。
地面落叶积了厚厚一层,无人清扫。
唐烟烟双脚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动静并不大,却算不上轻。
远处雪衣轻曳的青年却纹丝不动,分毫未觉。
唐烟烟稳了稳心绪,拾步上前,在陆雨歇右侧站定,她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他:“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寒冷的冬天对许多人来说,都很难熬。唐烟烟也是。
她脸颊白得寻不见血色,本就单薄的身躯更显纤细,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刮走。
陆雨歇黯然无光的眼神,在她身上掠过,并未多作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