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歇用尽力气忍住,直至口腔传出浓郁血腥味。
靠在石窟壁面,陆雨歇将腥甜血沫全部吞咽下腹,不肯叫身旁的女子察觉。
陆雨歇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那些爆裂的火焰好像隔了很远很远,只剩一团隐隐约约的红。
魔域最终的目的,陆雨歇明白了。
他睫毛轻轻垂下,像濒临枯萎的两片单薄花瓣。
他确有心魔。
从年幼独自活着离开烈焰魔窟起,心魔便未曾真正在他身体里消失过。
父亲镇阳仙君许是早有察觉,所以他不断用残酷的方式锤炼他,试图练就他强大的意志力,好与心魔抗衡,让他不必受它桎梏。
甚至有一夜,当他九死一生活着回来时,父亲悄悄来到他卧房。
他精疲力竭陷入昏睡,仍残留着几分稀薄意识。
父亲双手轻轻放在他脖颈,稍微用力,便松开,又再次掐住他,试图用力,却一次次的失败。
他听到父亲压低的啜泣。
一声声哽咽从他喉口溢出,像脆弱的束手无策的孩子。
父亲离开后,他慢慢掀开眼皮。
走到窗下,他看见父亲背对着他,独自坐在台阶上。
婆娑树影洒落在他肩上,皎月光辉仿佛似在落雪。
他突然发现,父亲不知何时变得苍老了。
修仙者明明不会沧桑,他却已满头白发,眼中再无意气风发的神采,脊背佝偻得像凡尘四五十岁的老头子。
父亲是自然陨落。
他身体在当年独闯魔域九州时便受重创,临终时,父亲十分安详。
曾经被仙域誉为第一人的镇阳仙君躺在榻上,连举起白色瓷瓶的动作都颇为费劲。
他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药瓶,并不多问。
父亲微笑说:“若日后你有了弱点,它许是有用的。”
他沉默不言。
父亲望向窗外,淡淡说了句“为何今日未下雨”,便去了。
仙域人人皆知,镇阳仙君与云葭仙子的佳话,始于一场秋雨。
他们曾并肩立在屋檐,细细等待那场雨歇。
然后的然后,他们自愿结为道侣。
到陨落最后一刻,父亲对他并没有只言片语的叮嘱,但他懂父亲的意思。
父亲母亲都曾热爱这片仙域与苍生,他们曾在这片土地留下他们的欢声与笑语,他们仿佛仍停落在这世间某一个角落,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守护仙域,变成他唯一的支柱。
日复日,年复年。
陆雨歇时常遗忘他的心魔。
它沉沉睡在他灵魂深处,像是死去般的沉睡着。
他终于成为镇阳仙君那般被称颂被敬仰的人,他终于成为被需要的有价值的存在,他终于找到了活着的那条路。
然而心魔自始至终,依然存在。
这座烈焰魔窟,以及魔域施加在唐烟烟身上却转移到他体内的阵法,便是将心魔从一颗种子演变成参天大树的营养钵。
四面八方的黑雾争先恐后涌入陆雨歇身体,它们让那株嫩芽慢慢长高,伸展出无数枝条与繁叶。
但没关系。
他忍得住,他最擅长忍耐了。
陆雨歇轻轻拥住身旁柔软,有她在,他怎会甘心成魔?他不会。
唐烟烟很着急。
哪怕陆雨歇不肯表露半分,她却能察觉到他的勉强与憔悴。
这里没有灵力,储物空间无法打开,受火焰影响,他们比普通凡人更羸弱。
再这样下去,唐烟烟害怕陆雨歇甚至比她死得更快。
要怎样才能帮到他?
难道他们只能坐以待毙吗?
用袖摆擦了擦陆雨歇苍白的脸,唐烟烟将昏睡的他扶到壁面靠好。
唐烟烟轻声说:“我去四周看看,不会走太远。”
谨记方位,唐烟烟无力地往前走,这里像是电影里的末世,除了满地石头与不时喷出的火焰,再无多余色彩。
唐烟烟没走多久,便失望地原路返回。
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粘腻土壤,很快鞋面就脏了。
谁知道这黑色土壤里,究竟曾吞噬过多少生息呢?
唐烟烟拖着沉重步伐,没走几步,脑中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似有所觉地捧起一抔土壤,也不嫌脏,直接放入锦囊。
正走着,前方满目褐色中,陡然现出一抹踽踽独行的清瘦雪白身影。
是陆雨歇。
唐烟烟一怔,飞快向他跑去:“你怎么来了?”
陆雨歇面色如白纸,他走得很慢,在看到唐烟烟朝他奔来时,他脸上露出浅浅笑意:“醒来不见你,担心你迷路。”
唐烟烟搀住陆雨歇,两人缓慢往回走,她略失望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到处看看,看有没有……”
陆雨歇宽慰地握住她手:“烟烟别怕,我能带你离开这里,咳咳——”
唐烟烟吓了一跳,忙轻抚他脊背。
一阵剧烈咳嗽后,陆雨歇惨白脸颊泛出不正常红晕,他歉意地望着唐烟烟:“抱歉,我知道我现在的虚弱模样看起来没什么说服力,所以令你担惊受怕了。但烟烟,幼时我便受困过此地,我真的没有哄骗你,我能带你离开。”
唐烟烟呆滞地望着他,眼眶一热:“是我一人离开?还是你同我一起离开?”
陆雨歇轻笑,他冰凉指腹拭去她眼角湿润,低声说:“自是我们一起。”
唐烟烟还是很害怕:“你真的没骗我吗?”
陆雨歇颔首:“迄今为止,我从未骗过你。”
第五三章
烈焰魔窟的天空浑浊,像万千浮尘凝聚其中。
唐烟烟已经记不清他们被困了多久。
随着烈焰喷发频率的增长,陆雨歇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陆雨歇确有异样,他身体时而冰凉,时而滚烫。
但他既然不肯明说,唐烟烟便也不再勉强。
替他拭去额角汗渍,唐烟烟轻托着他头,让陆雨歇靠在她肩,这样他至少能睡得舒服些。
望了眼远处火焰,唐烟烟从腰间取下锦囊,锦囊里存放的是她方才装进去的一抔土壤。
陆雨歇先前赠与她的那些典籍,是他娘亲所作吧?
唐烟烟记得典籍里有记载,云葭仙子资质普通,与她同是三灵根。像他们这类人,吸收灵气的速度比单灵根纯灵根慢许多,更别提那些只能感应到世间微弱灵息的大多数人。
尽管如此,游历四方的云葭仙子却听到不少激励人心的久远往事。
相传曾有毫无灵根的铁匠向往修仙,在数十载打铁声音中,铁匠开了灵窍,于不惑之年悟出道心,靠吸收万物声源中的灵息一朝成仙。
亦有凡尘痴儿日日观叶,从不同的脉络走向堪破天地规则,成功在封闭的仙门中凿开属于他的缝隙。
……
唐烟烟有所感悟地打开锦囊,摩挲着那团泥土。
她能察觉到土壤里残留的生息,这股生息或许是土壤本身所有,亦或许是上古前的积累与沉淀。
万物有灵,灵赋予万物生息。它们虽然不同,却属本源。
既然资质差的人无法大量吸收灵力,那由灵力赋予的生息是否能供人修炼?又该如何吸收呢?
唐烟烟陷入困境。
她仿佛回到学生生涯,为一个问题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甚至忘记时间的流逝。
中途陆雨歇醒来数次,两人说了些话,他复又沉沉睡去。
唐烟烟十分的焦躁不安,她蹙眉捡起一块锋利石子,直接割破手指,往土壤滴入几滴鲜血。她试图用血液感受聚拢那股生息,却毫无收获。
伤口仍在滴血,唐烟烟取下发带,在指上随意缠绕数圈。
摸了摸陆雨歇冰凉额头,唐烟烟侧身拥住他,把她的体温传递给他。
不知不觉,唐烟烟陷入昏睡。
她好似在做梦,又仿佛走进一个奇妙玄幻的世界。
她看到她的血在土壤中如游丝般行走,它越走越厚重,无数透明微粒粘在血丝周围,散发出浅浅的白光。
指尖发带不知何时散开,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与土壤有了微妙感应,鲜血似是媒介,那些极淡的白光经由伤口,缓慢地顺着她经脉游走。
再醒来时,唐烟烟前所未有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