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来的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甘夫人狠狠撞在萧绎身上,如疯了般的捶打萧绎。
“负心汉!我恨你,我瞎了眼才嫁给你!瞎了我的眼啊!”
双眼通红,歇斯底里。萧绎被推搡得几欲站不稳,双眼亦化作赤红,大手钳住甘夫人双手,喘着粗气吼道:“你发得什么疯!该好好瞧瞧自己现在的样子!”
“对!我现在的样子奇丑无比,我也疯了!”甘夫人眼泪倾盆而下,“你知不知道,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你冷静点!”
“负心汉,有本事就处死我!你处死我啊!”甘夫人目眦尽裂。
轮椅上的萧钰,此刻已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眼睁睁看着父母在他面前争吵殴打,他却连最简单的拉架都做不到。
无能为力的悲怆,烧了满腔满壁。
“父亲、母亲!”
而就在他悲痛出声时,一个推搡间,甘夫人被萧绎推坐在地。
萧绎口中犹然怒吼:“甘孟蕤!”却在失手将人推倒后,一时惊住。
瞬间的死寂里,是萧钰痛彻心扉的凄哀。
他连搀扶起生母都不能,只能看着萧妙磬跑到倒地的母亲前面,将人揽起。
这回甘夫人没有推拒萧妙磬,她坐在地上,像个即将失去神智的行尸走肉般,发出断断续续的低笑。
笑声听在耳里,犹如是钝刀在一下下刮着什么,那样的刺耳、不甘、怨怼。
“萧绎……”
甘夫人最后只吐出这两个字,就晕在了萧妙磬怀里。
这一刻,萧妙磬好像在哥哥眼里看到了惊涛狂涌,那是怆然、挫败、自责,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和对萧绎的失望埋怨。
萧钰手中的岫玉,被捏得近乎要碎开。掌心的汗水沾染了整块玉,黏腻不堪。他猛地一手撑在轮椅上,身子一用力,整个人脱离了轮椅向甘夫人这里扑来。
萧妙磬不由倒吸一口气,看着萧钰落在了甘夫人另一侧,从她怀中接过甘夫人。
躺在萧钰怀里的甘夫人,面色苍白,发髻散乱,眼角缀着泪珠。虽已晕厥,却像是潜意识陷在绝望的恶梦里,发白的嘴唇微微抖动。
萧绎不自禁大步而来,“孟……”
“止步。”打断他的是萧钰冷冷的声音。
萧绎不由僵住,“予珀……”
“予珀”是萧钰的字。萧钰看也不看萧绎,垂头低语,音色却冷然如数九寒天:“父亲甫从战场归来,煞气太重,不宜留在同心殿。父亲一路劳累,请更衣歇息。”
“予珀,你……”
“儿子会先陪着母亲,还请父亲不要再出现,莫惹怒了母亲,伤她身子。”萧钰说罢,转头向那些跪在地上的侍婢们,“都起来,整理床铺,安置母亲,速请医女。”
视线再次回到萧绎身上,“父亲请回。”
冷冷的四字如珠玑落地,溅起满殿冷意。萧绎也仿佛在这冷意中僵成冰雕般的人,一颗心寒浸浸的越沉越深,愈发觉得冷。
在不知道甘夫人所为之前,他还在庐陵战场看着夜晚的明月,思念甘夫人;他和萧钰父子齐心,将庐陵那块硬骨头嚼下来。
转眼,在战场上算无遗策、临行前还给他留下制敌计策令他大获全胜的儿子,此一刻看也不看他,失望而疏离。而他的夫人,昏迷前哭笑的姿态,似骨钉钉入他脑仁中。
萧绎僵立良久。
萧妙磬面色复杂的看了眼萧绎,垂下眼,默默帮侍婢扶起甘夫人。侍婢送甘夫人去床铺,萧妙磬接着去扶萧钰,送他回到轮椅上。
在这三人的冲突里,她看起来像个局外人。可偏偏一切的源头都是她和阿娘,她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很快医女就来了,萧妙磬推萧钰到甘夫人榻边。医女跪在床前,为甘夫人请脉。
没人理会萧绎。
萧钰问医女:“母亲如何?”
医女的神色有瞬间的惊讶,尔后是不可置信,她回道:“长公子,夫人她……她有喜了。”
完全没人能料到,一时间满殿屏住呼吸。
萧钰握着美玉的手蓦然一紧,心中掠起惊涛骇浪,半晌,手才慢慢放松。
而萧绎,整个人都傻了。
当年甘夫人产下萧钰后身子亏损,被诊断为再难有孕,要么萧家也不会连着进了三房妾室。这些年萧绎时常留宿甘夫人处,甘夫人始终没再怀上一儿半女。在所有人看来,医女的宣告比晴天霹雳还教人震惊。
萧妙磬蓦地明白什么,低语道:“难怪母亲近来情绪激烈……”
医书里讲了,女子遇喜后经常有激动易怒的现象,甚至明明自己有所意识,却控制不住。
甘夫人为情所伤,多年积怨,厚重的情绪因着怀孕而尽数爆发。
怪不得啊。
萧绎略微发颤的声音响起:“多久了?”
医女答:“已有两个月余。”
两个月前正是萧绎出征之际,他再问:“孟蕤自己不知道吗?”
伺候甘夫人的侍婢们叩首,“夫人偶感不适,婢子们想请医女来,却都被夫人拒绝。至于夫人自己,确是不知道有孕在身。”
萧绎说不出话,之前气势汹汹的怒火,现在全然熄灭,看起来隐忍而自责。
萧钰嘱咐道:“既然母亲有喜,我会添置人手,你等都尽心照顾。有事便来报我,一切以母亲和腹中胎儿为重。”
众人拜伏答是,萧绎伫立良久,蓦地懊恼一叹,一拳击在自己大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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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拒嫁
甘夫人有孕之事,迅速传遍建业宫,同样传遍的还有萧绎凯旋之事。原本这该是双喜临门,但听闻了同心殿发生的争执后,谁也不敢去两位主子面前道喜。
萧钰更是向所有人下了命令,不得冲撞招惹甘夫人。哪怕是他的庶母和弟妹们,若敢越雷池,他也照惩不误。
月上柳梢时,甘夫人才悠悠醒转。
坐在她床头的萧钰见她醒了,心中舒一口气,温声唤道:“母亲。”
萧妙磬已经被他使人送回朝熹殿,昏暗的橘色烛火里,窗外树影斑驳,衾被上绣花深深浅浅,这小小天地里仅有母子二人。
萧钰握着甘夫人一只手,关心问道:“母亲感觉怎样?”
甘夫人怔忡片刻,徐徐找回神智。头昏脑涨,整个身子都沉沉的,就像是宿醉方醒那般。还有她的口中,有苦涩的味道,那是饮过汤药残留的味道。
她沙哑问道:“你喂我喝了什么?”
“是安胎药。”萧钰说,“母亲,您有孕了。”
甘夫人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她还能再孕,那该有多好,她甚至愿意为此献上二十年寿元。
可真到这一天来临,她却被一股汪洋般恣肆的悲凉席卷了心田。她怔怔望着头顶帐帘上的一双鸳鸯,眼神空洞。
漫长的沉默,萧钰耐心陪在母亲身边。
良久,甘夫人才开口,说的却是萧妙磬。
“难为她这种时候还与你一起来我这里,见我摔倒,还肯扶我。她原该是恨极了我的。”
萧钰道:“添音不是只顾私心的人。”
甘夫人苦笑:“是啊,你这些年对她的好,她都是记在心里的。我知道,她夹在我们母子之间,也难为她了。”
她视线缓缓下移,茫茫然落在萧钰脸上,“你父亲呢?”
“我请他回去更衣歇息,到底刚从战场回来,父亲也是累的。”
“是吗?”甘夫人自嘲一笑,“说不定此刻,他在甄素那里吧。”
萧钰眼底黯了黯,拍拍甘夫人的手,“母亲如今有孕,便要以身体为重,切勿多思动气。”
甘夫人呵了一声:“你说的是,可谁叫我太傻,总也不能从感情中自拔,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母亲……”
“罢了。”甘夫人哀然笑了笑,她看着萧钰,眼底缓缓流淌出慈爱和苦涩,“还好生了你啊。有你在,我这辈子的凄苦里总算还有一点温柔。”
“母亲言重了。”
“可是你却……你的腿……”甘夫人眼中渐渐发红,“怎么就遇到那样的事,怎么就良玉有瑕……”她凄怨喃喃:“就为了救她们两个……”
萧钰安慰道:“儿子的腿只是中毒,未必不能恢复。母亲也不要怨怪添音和令致,她们亦都盼望儿子有康复的一天。”
“呵,说到这个,”甘夫人苦笑,“萧妙磬倒还肯搜罗医书,找寻医者,为了你这个兄长没少费心。同是被你救下来的,萧令致却……”
正走到殿门口,打算进来探视甘夫人的小甘氏和萧令致,恰好听见甘夫人的话。
母女俩的神色霎时就不好看。
萧令致咬唇,难以遏制难过的神情。
萧钰察觉到殿外有人来,着侍婢去请人进来。见是小甘氏和萧令致,眼神深了深。
小甘氏小心翼翼道:“我是来探望姐姐的。”
甘夫人知道自己的话多半被妹妹听去,她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这些年已然成了怨妇,越发脾气大了,委屈你多担待。”
小甘氏道:“你我姐妹,说什么担不担待的。”
萧钰也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甘字。”
如此,小甘氏心里才舒坦些,面上的郁郁色彩也褪去。她向萧钰投去一道征求的眼神,萧钰明白意思,也许可了小甘氏的请求。他转着轮椅退开些,让小甘氏坐在床头。
“好了,予珀你回去吧,我和妹妹说说话。”甘夫人的手被小甘氏握住,她唤了萧钰,又瞥向萧令致,“你们母女的心意我领了,有你阿娘留在这里就好。令致,你们兄妹都去歇着吧。”
萧钰应下,萧令致也慢一拍应下,然后走到萧钰身后,替他推轮椅。
夜色浓郁,建业宫中的点点灯火与满天星子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