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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砀说完便离开了太清宫。
他这个儿子最在乎百姓和人命,他就不信他不动心。
万年功业,无数人命,同颜苗一个妖精比起来,哪个更重要呢?
太清宫三楼往上被关得严严实实,宫人不得靠近,不得发出任何声音。
桓雁之跪在地板上,一袭白衣染上了尘埃,却不减半分谪仙气质,孤寂又苍茫。
天师坐在台阶下,望着桓砀离开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高楼之上,沉默地坐着。
整个太清宫,应该说整个皇宫,甚至整个建邺,都笼罩在一股难言的静默中,抽丝般卷着每个人的呼吸,从头顶压过来,从肩膀压过来,从胸腔压过来。
恍然间,不知何去何从,连身上的锦袍瞧着都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桓砀来到了椒房殿。
偏殿里,皇后的牌位静静地放置着。
男人眯起眼,看了一眼牌位,守门的宫女快速地拉开门,朝男人躬身行礼。
桓砀抬手挡了下,示意太监不要跟进去,独自跨进了殿内。
走到灵牌边,摸了摸边缘镂金的图案,叹道,“你是个没有心的,不知道你儿子有没有心?”
“孤知道雁之心中有怨,怨我待你薄情,可他不知道,你才是最薄情的人,苗疆的相思蛊,服下之后,情意越深,蛊毒发作之后越是难受,但可延年续命。”
“可你吃了相思蛊,半点反应也无……”
男人的眼睛亮了亮,似乎在追忆往昔,语气也哽咽了几分。
“你,是一点也不爱我啊。”
黑色的灵牌安安静静地躺在男人手里,好似一种静默的嘲讽。
桓砀抖着手落下几滴泪来,“你儿子真是受人喜欢,朝臣为了他同我作对,夹枪带棒地指责孤对太子过于严苛,六公主为了他同我反目,不听孤的命令给孤传信,连那个傻愣子天师都向着他,结结巴巴想找机会替他说好话,他有什么好?啊,他有什么好!”
男人说完便摔了灵牌。
——啪!
灵牌一下子摔出去数丈远,把守门的宫人吓了一跳。
桓砀揉了揉额角,又把灵牌拾了回来。
“他有什么好?懦弱!优柔寡断!毫无魄力!”
天渐渐灰下来。
桓砀吐出一口浊气。
他这个好儿子,是真在同他搞明谋,只要颜苗不回京,他这日渐衰老的身体,还能撑几年?
他甚至不用担篡位的名头,就可以清清白白地坐上皇位,世家虎视眈眈,新贵互相拉拢勾结,除了桓雁之,没有一个顶用的皇子,自己哪有别的选择呢?
男人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无力的痛苦。
皇后去世的时候是,现在也是。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
桓砀沉思了一会儿,走到殿门口,朝太监总管吩咐道,“去把相思蛊拿来。”
总管抬眼,小心地应了声,“是。”
-
谋逆案牵涉夏丞相、平安侯、内宫统领等大大小小官员,朝堂顿时空出来不少位置,太子又被关了禁闭,政务日渐积压,朝堂上每每争吵,烦得桓砀头疼。
右丞走出队伍,“陛下,此时正是要收理政务之时,太子若有什么不是,可以容后处置,现今朝堂缺人,正是用人之际……”
桓砀似是受了刺激,“孤还没死!小小的谋逆案,劳你们兴师动众,这么久了还理不清楚遗留的事宜,干什么吃的?孤不养废物!”
话说到后面,便是威胁了。
右丞跪在地上,“臣并非此意。”
桓砀:“孤看你就是这个意思!”
右丞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桓砀大手一挥,“退朝。”
他想不明白,不过是处置了一个谋逆案,为何朝臣就好似对他失了敬畏之心,一个个看着对他俯首帖耳,心早就飘到桓雁之那里去了。
男人走在长廊上,朝随侍的总管问道,“孤看起来很老了吗?”
总管一怔,忙答道,“陛下春秋鼎盛,怎能和老字联系起来?”
桓砀的视线在身上转了一圈,看着头顶乌沉沉的天色。
“孤是老了。”
“草原上的狮子虚弱的时候,旁的动物暂时不敢乱动,但若有食腐的秃鹫在它头顶盘旋,谁都想扑上来咬一口了……”
男人收回视线,“孤这皇位,可不是白来的。”
桓砀又去了太清宫。
殿内的木阶蜿蜒而上,才几日不打扫便浮起了尘气。
男人掩了鼻子,提着食盒,踏步往上走。
三楼之上,桓雁之倦懒地躺在桌边,眉头紧皱着,像是睡得极不安稳。
还未等男人靠近,便像是惊醒了一般,跪在地上,“父君恕罪,儿臣不知父君会来,小憩了片刻,未能及时相迎。”
青年声音极为虚弱,好似随时能栽倒。
', ' ')('桓砀:“雁之,想好了没有?”
桓雁之沉默地跪坐着,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视线停留在男人衣袍的下摆。
桓砀毫不意外。
他没逮到解赞,六公主和夏从姜同进同出,同食同寝,桓雁之的部下他也杀不得,不然这天是真的要反了。
那天他急了,青年看得一清二楚,还用那样的软言来刺激他的心绪,等事情一过,便能想得更通透。
有恃无恐啊。
桓砀把食盒递到桓雁之面前,“吃罢。”
桓雁之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松动,“谢父君。”
说完便打开食盒,慢斯条理地吃了起来。
桓砀:“你倒是不怕我下毒。”
桓雁之:“子女的性命都是父母给的,父君想取,自然由父君意。”
桓砀:“雁之,孤是彻底明白那些人为何称你为菩萨了,便是骗起人来,里面也有几分真心实意,若是不认识你,便以为你会装相,若是同你接触,便真要以为这世上真出了个菩萨。”
“你是真觉得,孤取你性命,理所应当啊。”
桓雁之:“儿臣也有怨言。”
桓砀大笑,“你不怨孤,你哪有空怨孤?怕是临死前都只会想,你的情郎怎么办,你给部下的安排到不到位,你的同窗好友没了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你哪有闲心怨孤……”
桓雁之:“父君。”
桓砀:“你跟你娘一个模样,说着怨孤,其实心里根本没有孤。”
“心里的一点点空当,都不会留给不值得的人。”
桓雁之用完膳,又睡了过去。
桓砀:“相思蛊,蛊虫发作时,痛苦难抑,血液里如同千万只蚂蚁过境,痒得恨不能自切双手,待痒劲过去后,便如万根长钉刺破血肉,恨不得跳进冰窟里,冻得失去知觉。”
“只有心尖人在身边才可缓慰,否则,要么断情绝爱,在一次次蛊虫发作时消减爱意,要么化爱为恨,也可缓解痛苦。”
“雁之,孤最擅长算的便是人心,谁能日复一日地经受着由爱人带来的苦痛而没有一点怨言呢?”
“孤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菩萨,可惜啊,到时候说不定最想杀颜苗的不是孤,而是你。”
-
给解赞烧完纸钱后,苗苗便成了书铺的常客。
放在以前,他肯定和小伙伴玩疯了,可真回到太白山,少年便发现太白山对自己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苗苗眼巴巴地看着伙计把货物抬进抬出,分门别类。
“没有我的信吗?”
伙计早就认识他了,每天天刚亮就过来蹲信,日落西山才离开。
“没有呢,前两日你不是收到好几封信了嘛?”
苗苗:“不是他的。”
他收到霍骁的信了,对方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要他和莺莺解释孩子不是他的。他才不解释呢,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他都没和霍骁睡过,哪来的孩子?蠢死了,莺莺怎么找了个这么蠢的小将军。
莺莺也给他回了信,说南岛特别漂亮,灵气充裕,他在那里修为还突破了一阶。
仇潮生也回信了,谋逆案后,薛昆被处死,他又重回太学念书了,蔡夫子也很高兴。
伙计:“可能他忘记给你回了。”
苗苗:“不可能。”
雁之怎么会忘记给他回信?
伙计又看了他一眼。
苗苗笃定道:“他真的不可能不给我回信,就算他……”
就算雁之娶了别的太子妃,也会回信同他说清楚的。
“也会给我回信的。”
伙计面露同情,“那他有没有可能,遭遇不测了?”
他听说建邺如今乱着呢,谋逆案死了好多人。
苗苗摇头。
他知道伙计是什么意思,雁之是太子,太子要是死了,那就是国祭,不可能没消息。
而且,雁之怎么会死呢?
苗苗又坐到了日落西山,收拾了下准备回太白山,刚走出一小段距离,伙计便跑出书铺,兴奋地朝少年的背影喊道,“苗苗,苗苗,你的信,你的信来了。”
少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行小字。
“苗苗,回建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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