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过年早,十二月份,作家就抢到了回家的火车票,他老家在无锡,坐火车约莫五六个小时。
其实他职业自由,在老家一样能更文,在马戏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一线二线,于他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男人那点打肿脸充胖子的好面罢了,别人问起来,他能说自己在江尧,这就是他每个月那一千二的目的。
当然也有对大城市的憧憬,“只要我够死皮赖脸,迟早能买上这里的房子”,类似这样一种莫名而强烈的信念。
在这里租房子还有一点好,女房东在过年不对外租,东西就放在这儿,也不用交房租,也不担心给人租走。作家捧着碗喝南瓜粥,一边烤脚,一边问小白:“诶,你是哪儿人来着?你回家过年么?”
小白皱起眉头:“现在才十二月。”
“是呀,”作家道:“不是一月底就年关了嘛,这只剩一个月了。”
小白在警校的假期不长,多半要服从学校安排实训,就算回家,他那当队长的爸爸也要把他带去队里,警校没毕业的时候就有一年跟刑警队年三十追到广西破案,小白的记忆里,年假约等于贴着对联的警察局,香气扑鼻的□□红烧牛肉面,除夕还送一袋喜气洋洋的大米。
今年他在马戏区卧底,人设是“大学刚毕业的摄影爱好者”,人傻钱多小资气,回家才符合他的人设,鉴于他半年没有休假,梁队也准许他回家过年。
小白说:“过一阵就回家。”
作家点点头,道:“到时候给咱们带点儿你们那边的特产哈。”
小白笑了,说:“没问题。”
这一年天气晴好,圣诞节前后依然没有下雪,江尧最繁华的商业区早早地搭建起七八米高的大圣诞树,发光又带铃,还有两人高的毛绒驯鹿围在旁边,大街小巷的橱窗都张贴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铃儿响叮当》一遍又一遍的循环着。
马戏区自然不过这些节日,窗外挂着的只有腊肉香肠。
那是个普通的周四,高中生还在上学,小白白天便出去了,作家晚上也出去了,按理说这种酒店特价,夜场狂欢的日子,富二代是不会呆在家里的,但是这天他没出去,等作家晚上出去了,他在屋子里待不住,跑出来在客厅正襟危坐着看电视。
女房东又在拖地,富二代的眼睛看着她晃来晃去。
好不容易拖完了,又要去刷她的雪地靴,富二代道:“行了行了行了,过来过来,咱们安安静静看会儿电视不成么?”
女房东说:“你看呗。”
“这电视我一个人看着害怕,你坐我边儿上陪我。”
女房东走过去一看,少儿频道,《冰雪奇缘》。
“你怕雪人啊?”
富二代一拍掌:“对!就是雪人,尤其是胡萝卜鼻子的,你看,还会说话呢!”
女房东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拿起遥控器调了个台。
富二代急了:“你就在这儿跟我坐会儿怎么啦?!”
女房东忍住笑意,装作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坐到他身边,富二代乐了,拿着毯子往她身上靠:“来来来,别冷着了。”
“你想干嘛?”
富二代露出一个娇羞的笑意,在深棕色的毯子下,抓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
中央十三台播着《焦点访谈》,主播一板一眼地说着今年处理的污水工厂,整个偌大的屋子只有女房东跟他两个人,灯光也是暗暗的,带一点黄的米白,护眼而温馨,暗的恰到好处,连新闻主播的声音,也显得抑扬顿挫、扣人心扉。
咚、咚,女房东忽然又有点心跳。
毯子太热,毯子太热了。
毯子下,富二代抓着她的手,慢慢移动着,富二代的手大,她感觉手上像是盖了一层伞,那伞宽阔而有力,而且总是温暖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任由富二代攥着她的手朝他那边移动着,忽然,她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女房东脑子里轰隆一声。
富二代双颊似乎微红,一反常态,不敢看她,千娇百媚地说:“今天不是过节嘛。”
她有点恢复清醒了,要把手抽出来,富二代使劲拽着她,把那个硬如木石的东西往她手心里塞,女房东猛地一下弹起来,满脸通红,咬着牙啪地扇了他一巴掌:“流氓!!!”
富二代被扇傻了,连人带毯地摔到地上,捂着脸,震惊地看着她。
她是真吓坏了,咬着嘴唇,剧烈地呼吸着,眼圈通红通红,晶亮的眼泪在眼眶里包着,害怕又委屈地看着他。
富二代后知后觉有点反应过来了:“不是,你是不是想歪了?”
女房东望着他,那小鸟失亲般的眼神,富二代顶着一张肿脸,七手八脚地抱着毯子站起来,惊慌失措地道:“我是那种人吗?!傻子,谁一边看焦点访谈一边耍流氓呀?我要真是流氓,你现在可就不是因为害怕哭鼻子了。”
还说他不是流氓!!
总归打了人,女房东也觉得有点尴尬,别过身,赶紧把眼泪擦了,小声道:“谁知道你发什么神经病。”
“盒子,这是包装盒,你摸,这温度也不能对呀。”
“闭嘴!”
富二代心里简直乐开花了,刚刚她那个眼神,是委屈,是怨恨,而不是生气,不是怒火滔天,在她以为自己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她失望,她觉得受了辜负,她伤心,原来他是一个这样的人,在她心里,自己好像也没那么不堪嘛。
而且,他可从来没见过她拿这种泪眼汪汪、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瞧那姓白的呢。
富二代不自觉放软了声线哄道:“好好好,是我的错,我不该为了追求惊喜,给你拿个毯子遮着,哪,只是给你准备了个圣诞礼物,你看看,你看看喜不喜欢。”
女房东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在富二代鼓励的眼神下,拆开了礼物盒。
“什么啊?”
她打开,黑色的盒子里,铺着银白色小小的羽毛,她伸手去摸中间躺着的那个美丽的玻璃小瓶,又把手缩回来了。
她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道:“这是不是很贵呀?”
这是富二代第一次送她礼物,她人生中收过的礼物原本就屈指可数,更别提让富二代都等到圣诞节才这样宝贝兮兮的礼物,她光是看着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焦点访谈》结束了,五八同城的广告声音响起来,她忽然想起来面前这个人只是在她这里租房子的租客。
然而,这件礼物实在太漂亮,连同着盒子一起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比陶梦媛身上的更好闻,这像是那个穿黑色旗袍、用钻石镜子的姐姐才会用的东西,女房东被这一席闪光的羽毛吸引得移不开眼。
她好喜欢啊。
女房东像是害怕把她手心里那个东西吵醒一样,小声说:“这是什么呀?”
富二代忙道:“香水,只是香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我有个朋友专门研发香水的,我叫她帮你调的,全世界就这么一瓶,出门吃烧烤就能喷,去上档次的地方也够了。没花钱,你看看,你闻闻,瓶子也是给你设计的,咳……我设计的,可能比不上那些设计师,但是我觉着你应该喜欢,而且瓶子是施华的,用完了看着糟心还能卖点小钱,底咳,底下还刻了你名字。我看你们那个陶老师就爱喷点儿这个,你下次喷了这个开家长会,我保证她过来问你这是哪个牌子的。”
他跟个卖西瓜的似的巴拉巴拉说完了一大串,说完才发现自己紧张。
干,富二代在心里骂自己,不就他妈一瓶香水儿吗,你起码给女孩儿送过五十瓶香水儿了。
女房东太想把它拿起来看了,但是她有一种预感,这个东西她不能拿,一拿就碎了,这个预感在她心里回荡着,有力地撞击她的胸膛,把她紧张得语无伦次。
“那……可是我平时也用不着呀。而且我没用过香水,我不用这么好的。”
富二代硬着头皮说:“你就当花露水用吧。”
女房东的心都给提起来了:“那不是糟蹋东西吗?”
“她是爱惜东西的人,你是糟践东西的人,你们俩不是一个世界的。”
这句话忽然像闪电一样在富二代耳边炸了一声,富二代浑身一震,看着她,她还浑然不觉,低着头,诚惶诚恐地捧着那个盒子,像是煎熬地等待着什么猝不及防就会到来的惩罚。
富二代的心,一点点的冷下去。
他说:“我送给你,你就说要不要吧。”
他的声音冰冷而生硬,转变太大,女房东连忙抬起眼看着他,他的脸色果然也冰冷又生硬。
她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
富二代耐心地等着,等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又要说什么金玉良言。
女房东想了又想,手足无措,富二代的眼神看得她更手足无措,她不是想扫他的兴,她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光是看上这么一眼,她也觉得这二十几年没有白活,她就是这么喜欢。但是她却又真的觉得……
“我配不上它呀。”
这他妈说的是什么话?
这一句话彻底把富二代惹恼了,他的恼怒直冲天灵盖,已经到了他在马戏区怒火的顶峰。
富二代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她谨小慎微地捧着的那个香水连瓶带盒地抄起来,看也不看地朝地上一砸,“砰”的一声,那个专门设计、定制,远渡重洋的玻璃瓶,顷刻间在地上支离破碎。
叮叮当当,香气四溢,女房东闻着那个气味,她太喜欢这个气味了,比陶梦媛身上的、香水店飘着的让她喜欢一百倍,但是她老是觉得这不是能属于她的味道。
她从来没有在马戏区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而只有马戏区,才是属于她的地方。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富二代等了一会儿,《焦点访谈》重新开始,女房东仍然没有对他说一个字。
他放弃抵抗,懒懒地指了指地上破碎流淌、和刚拖地的水迹汇合横沥的香水道:“在地上滚一圈沾沾味吧,现在配得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