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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芋头被这个声称是他哥哥的人带到了村外。
直到哥哥把他抱上车时,他才像刚刚醒来一般,抓住男人的衣角,眼睛瞪得很大:“你真的是我哥哥?”
陈禹南握住他的手,手很小,掌心细嫩,指尖有磨破的口子和粗茧。
“对。”
第一次这么近地跟少年说话,他有些生硬地问小芋头:“你有名字吗?”
小芋头点了点头,他还是很害怕这个“哥哥”,声音细细的:“有有的。我叫小芋头。”
“芋头”陈禹南想起母亲临终时的话,纠正他说:“不,你的名字叫陈禹斗。”
他端详着那张跟他六七分像的脸,声音难得温柔了几分。
“玉豆?”没怎么读过书的弟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他认真的时候眼睛又亮又大,清透得能映出人影来,长长的睫毛羽扇一样,搔在陈禹南心上。
“算了,”男人点了支烟,没由来有点躁闷:“平时我还叫你小芋头。”
车里安静下来,车子缓慢地行驶着。小芋头第一次坐这种大大的黑箱子,他从哥哥那里得知这个“箱子”叫做汽车,坐上汽车他们就能回家了。
其实小芋头不相信这个人是自己的哥哥,哪怕他从副官和陈禹南的举动里猜出来自己应当是跟男人的弟弟长得很相像,但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哪能给他捡个大便宜呢?
是了,一个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大人物,怎么可能跟一个乡野村夫有什么联系。
小芋头望向窗外的眼睛垂了垂,他想,等离开了这个地方,他就告诉这个人自己不是他的弟弟。
车子到了大路上,速度也快了些。外面的景象在窗户上不断被撕扯成碎片,像是被后面的什么东西抓住了,哀哀地想在窗口那里多停留一会儿,最终只化为一道道残影。
惊惧和困倦在放松之后彻底压垮了少年瘦小的身体,小芋头靠在窗边睡得很沉。
陈禹南罕见地细心了一次,把弟弟轻轻拢在了怀里,让他靠着自己。
青草和皂荚的味道混在一起,慢慢抚平了陈禹南动荡的心绪。
太瘦了,他抱着都没有什么实感,轻得像一朵云,嶙峋的骨又硬得硌人。
母亲说过给了那户农家不少银钱,足以他们富足地过一辈子了。可他们就是这样照顾他的么?陈禹南不免想到遇见小芋头的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农夫要“娶”弟弟,他不虞地蹙眉,心下已经有了计量。
车子很快驶进了市区,公馆的人见是陈禹南的车,连忙开门颔首致意。
小芋头还在睡,恬静的睡颜让人不忍心破坏他的梦境。司机稳稳地把车停在了门前,陈禹南没让别人接手,把弟弟抱到了二楼的卧室。他想给弟弟换一件衣服,想了想,还是只给他掖上了被子。床上的小芋头和衣而眠,陷入黑甜的梦乡。
小芋头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夕阳同样抹在庭院里,落地窗反射的金色霞光闪烁着,像是镀上了一层金箔。
明明前一天还只能躲在角落里为以后的命运流眼泪,转眼间生活已经天翻地覆。
小芋头怔怔地望向外面,这应该就是男人的家。他伸手想要握住照进来的金色,赤脚走下床,一不留神装上了床脚的装饰。“咚”地一声闷响,小芋头捂着小腿,痛得吐了一口气。素白的腿上青青紫紫其实有了不少伤痕,他没在乎自己的伤,先去看了看床脚,确认那里没有什么破损后才蹑手蹑脚地往窗户处走了几步。
外面的女佣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轻轻敲了一下门:“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先生”?小芋头有些晕眩,他抖着嗓子低声说:“没没事。”
女佣应了一声,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远离,小芋头确定她走了,才脱力一样坐在地上。
这种好像偷来的生活让他十分不安,似乎有一张岌岌可危的面具贴在了脸上,随时被揭下来,随时回到地狱。
没事的,他兀自安慰自己,大不了在外面谋生,总也比回去要强。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看着外面的天色渐渐变暗,连哥哥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陈禹南带着烟草味的外套落在他身上,他似乎是刚赶回来,脱了外面的大衣,里面的外套也给了弟弟,只剩下一件白色的衬衫贴着肌肉匀称的上半身。
“在想什么?”
小芋头用牙齿碾住下唇,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我,我应该不是你弟弟。”
陈禹南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让他坐在床边,自己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母亲确切地告诉了我你养父母的地址,我也去调查过了,”他又捏住小芋头的脸,迫使他对着自己的眼睛:“再者说你跟我长得这么像,怎么可能不是我弟弟。”
其实小芋头长得更像母亲一些,陈禹南没有提,他潜意识里总觉得是父亲和母亲对不住弟弟,既然他们不接受自己的孩子,那么也没必要让小芋头去想他们。
比起原来的家庭,他似乎更愿意接纳这个瘦小的,带着青草香味的弟弟。
', ' ')('小芋头这下真是有些惊讶了,他只知道自己不是爹和娘的亲生孩子,但也从来没想过自己原来的身世是什么富贵人家。娘告诉他他是雪天里被老虎叼进院子里的。
“什么唬人的谎话,也就骗骗你。”
小芋头不自觉竟把心声袒露出口,陈禹南摸摸他头顶的软发,掩去了眼底的冷意。
这家人恩将仇报,冷血可恨。
愈是恨养母一家,愈是心疼瘦弱的弟弟,陈禹南原本冷冰冰硬邦邦自以为不会对任何人软化的心脏,被弟弟落下的眼泪砸出一个洞来。血液稀稀拉拉往外流淌着,除了痛还有暖。他终于相信书上那血浓于水的说辞。
他用生平最温和的声音对弟弟说:“我去让人准备一下,给你洗个澡,然后再换一件衣服,好吗?”
小芋头怯怯地应了,他又有点紧张地看向床铺:“对不起床也被我弄脏了”一定很贵吧。
陈禹南甚至没往床上看一眼,他说:“没事,晚会儿让赵妈收拾一下,换件新的。”说完才意识到弟弟或许不是那个意思,又捏住他脸颊上为数不多的软肉:“这里的一切都是哥哥的,所以也都是你的。
“禹斗,这是你的家。”
温水在池子里摇荡,随着莹白身子的动作漾出波粼水纹。
与从前在“家”里只能用冷水冲洗不同,小芋头第一次见这么大而华丽的水池,这里似乎要抵他半个家那么大,作用却仅仅是洗澡。
温暖的水刚好介于冷热之间,小芋头慢慢沉到水里憋了会儿气,微微窒息的感觉让他终于有种站在地面的踏实。水下暗淡的环境隔绝了外面的光怪陆离,小芋头重新闭上眼睛,仿佛水里才是他应该去的归处。
另一边陈禹南刚忙完手上的事,终归放心不下刚接回家的弟弟,脚步不听使唤似的去了二楼的浴室。他本意只是在门口看上一眼,谁知这一眼就让他方寸大乱。
“小芋头??”也顾不上地上还有溅出来的池水,陈禹南半跪在沿子边上,伸手想拉只剩半个脑袋留在空气中的弟弟。
小芋头却提前反应过来,哗啦一下从水里冒出来,憋气而有些泛红的脸还沾着水珠,他似乎比陈禹南更紧张:“哥哥,怎么了?”
他喊哥哥还不太习惯,从前那个哥哥让他这么叫是为了压他一头,现在他倒是心甘情愿地叫陈禹南哥哥,但是不知道怎么,总是有哪里别扭。
陈禹南当真被吓了一跳。他结识的那些公子小姐没几个会水的,又是关心则乱,竟也没意识到小芋头从小在农家长大,十有八九不会是旱鸭子,况且池水那么浅,怎么也不可能溺人。
冷静下来,他的理智也跟着恢复。并没有责怪弟弟,陈禹南用指腹擦了擦弟弟眼下的水珠:“下次不要这样了,很危险。”
小芋头点头,舔了舔湿水后依然干裂的唇,陈禹南跟着看了一眼,顺着往下也瞧了瞧。洁白的身子任谁也看不出是粗养出的,颜色浅淡的茱萸泛粉,本是春光好景,然而他半分旖旎之意也没有。不单单是因为小芋头是自己的弟弟,更是因为手臂上、腰腹处那些淤青和伤疤,像是美玉上被人故意划了痕迹,一道道打在陈禹南心上。
“谁干的?”他猛地抓住弟弟的胳膊,力道不大,但是小芋头挣不开。
答案不言而喻。陈禹南望进弟弟带着惧意的眼睛,松开抓握的那只手,他侧身站起来,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我帮你洗。”
弟弟却突然挣扎起来:“不不要”
“别闹。”严肃起来的哥哥不怒自威,他揽住小芋头的腰把人往岸边带了带:“乱动再碰伤了。”
小芋头于是安静下来,但他还是怕,怕哥哥可能会发现他的怪异身子,怕他像镇东老爷一样,把他送回可怕的家。
藏不住的。陈禹南把他抱到沿子上时,他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腿上还有别的伤口,摔倒的时候磕伤的和在卧室的擦伤都破皮了,粉色的肉翻出来,泡了水有点发炎的迹象。
哥哥拿毛巾简单帮他擦拭了一下身子,给他套上新的浴袍,自己则随便找了一件衣服穿上:“去外面我给你上药。”
下午的床单已经换了套新的,小芋头陷在柔软的床铺里,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陈禹南给他上药。
那些瓶瓶罐罐多得他喊不上名字,全被哥哥从药箱里拿出来,他想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平时这些伤过几天就能好,犯不着涂这么多。
可是哥哥给他上药那么认真,好像从来没有人这么在意过自己,小芋头偷偷藏了一点私心,他想如果这是美梦的话,那就再梦久一点好了。
他看着哥哥的目光也是那么认真,以至于他自己没有意识地顺从男人张开了腿,让人查看腿根处磨出来的伤口。
——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晚了。
陈禹南看着弟弟腿间多出来的肉缝,怪异的地方令他也怔住了。他不受控制地摸了一下,肉缝里热得几乎发烫,被他摸过后似乎变得湿润了,抽出的手沾满了黏腻的水液。
“
', ' ')('这是什么?”陈禹南问。
根本来不及阻止的小芋头一下子红了眼睛,事实上他的脸也红了起来,他推开哥哥的手,整个人钻进被子里,不敢出来。
陈禹南电光火石间想到了母亲欲言又止的关于弟弟的“隐疾”。反应过来他不免懊恼刚刚失措的行为,可随之而来的热意让他不得不先抽身离开。
尽管有些不自在,他还是给弟弟盖好了被子,让弟弟露出一个背对着自己的脑袋:“好好休息。”
陈禹南走了。
小芋头偷偷呼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绝不会有哪个家庭愿意接纳一个恶心的不男不女的怪物。这场美梦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没有遗憾,反而有种心中石头落地的感觉。
这里的生活不该是他的。好在他逃离了原来的家,以后应该没人再逼迫他了。
明明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庆幸他还没有深陷这样好的生活,庆幸他的新哥哥没有直接把他送回去,但想到陈禹南,他的眼泪却止不住了。
他还贪恋怀抱里的暖,他从未被什么人爱过。
泪水来得多莫名其妙啊,他狠狠用手背擦掉湿润的痕迹。
如果小芋头上过学堂,看得现下时兴的书籍,那么他就会知道,有个词叫做“雏鸟情结”。别人的雏鸟情结源自对母亲亦或者是幼时最亲近的人,小芋头却是对他的哥哥,十七岁前不曾谋面的亲哥哥。
他可能永远忘不掉哥哥对他伸出的手。
小芋头就是在那个时候重新活过来的。
软的,湿的。
陈禹南去洗了把脸,冷水浇在脸上,燥热才退下去几分。
原来弟弟所谓的生理缺陷,是两腿之间的隐秘肉花。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惊异,他似乎被割裂成了两半,而刚刚镇定自若离开的那一半慢慢地消散,剩下一个不平静的自己。
陈禹南不是没见过女人,也不是没交过女友,早年他还做流寇的时候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就算是现在也有不少人愿意做陈太太。但他也就象征性地交往几个应付家族里的那些人,机械地重复着约会和分手,他觉得没劲。看着身边的好友一个个流连花丛,不解之余他只觉得恶心。
他们扑到女人身上时那种淫邪的嘴脸,让他每每联想到自己死于马上风的父亲,那个令人作呕的存在。
性经验几乎为零,陈禹南只偶然撞见过几场没有遮掩的性事,亦仅仅在家里的医学书籍上见过女性的生殖构造。
他多看了两眼似乎还存有触感的手指,他从来没有触碰过那个地方。
还是弟弟的阴穴。他做贼似的又冲洗了一遍双手,似乎这样可以洗去刚刚发生的事实,深吸了一口气,陈禹南把自己的异样归为对弟弟照顾不周的羞愧。
从浴室出来,他又重新变成衣冠楚楚的军官,路过弟弟的卧室时脚步顿了顿,依旧没忍住轻轻推开了房门。弟弟缩成一团,应该已经进入了梦乡。陈禹南靠近了些,借着门外昏暗的光看见弟弟脸上半干的泪痕,心下又是痛又是悔,他用温暖的指腹轻轻拭去小芋头脸上半挂着的泪珠。也许是因为灯光实在暗淡,也许是因为陈禹南完完全全陷入思虑之中,没人发现少年的眼睫轻轻颤动。
小芋头没睡着。他本来就在半梦半醒当中,早在陈禹南打开门的时候就清醒过来,他以为哥哥是要告诉他不再接纳他的决定,但是陈禹南只是温柔地摩挛了他的脸颊。
为什么呢?他不觉得我是一个怪物吗?
小芋头不知道这是不是灌满蜜糖的毒药,可又实在贪恋这份温暖,他的心脏满满当当又酸酸胀胀,快乐和忧伤像势均力敌的天平两端,他不断地被抛起又落下。
陈禹南不知道弟弟复杂的心绪,只觉得自己做得太不像一个哥哥应有的样子。他想明天不论如何也要给弟弟道歉,他在不知不觉中放下所有身段架子,或许在外人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可是他们是亲兄弟。
他对弟弟的好,都是因为理所当然。
天刚蒙蒙亮,公馆的大门再一次打开,隶属于共和军的军用车从里面疾驰而出。
陈禹南到底没来得及跟弟弟道歉,他被一道军令直接带到军务办公室进行紧急战略部署。车是凌晨开走的,走之前他安排管家看顾好弟弟,身上的衣物还掺着湿气,风尘仆仆地坐上了车。
距离内乱开始已有四年之久,上一次大败战地军是两年前的事了,也正是那次军功让陈禹南升到少将,拥有掌控陈家的权力。
这一年来共和军与战地军虽然没有直接爆发大规模战争,但是根据地边缘的摩擦却接连不断。所有人都清楚,战地军是在养精蓄锐,包括陈禹南在内的所有军事长官,没人敢对任何一次突击掉以轻心。
这次紧急军事部署,针对的正是三天前淮水边爆发的战役。明明处于易守难攻的位置,共和军却被提前埋伏好的战地军轻而易举地打得溃败。这次意外仿佛是又一次大战前的导火线,共和军不得不更加警惕。
桌上摆的是战地地图,陈禹南朗
', ' ')('声让外面的人进来,不算冗长的会议开完后,他需要进一步安排军营的工作。
等到所有的事情安置完毕,傍晚时分他终于能坐下休息片刻。
他没感到疲惫,事实上在行军途中不眠不休连续几夜的情况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无事的时候总不由自主地想到陈禹斗,他还是担心。
他比弟弟整整大了一轮,关心和疼爱有时候显得无措,好像保护一个重塑的名贵瓷器,捧在手上总怕磕了碰了,再回到原来的样子。
他捏了捏眉心,军事基地的部署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他再呆一天,晚上的时候可以申请回家,他想看一眼弟弟。
正想着弟弟的事,与他一起部署军务的另一名少将堂而皇之地推开门:“陈少将。”
这位少将跟陈禹南的二叔差不多年纪,他自诩作战经验丰富,其实只是个徒有虚名的草包,靠着父亲的关系才爬到这一步。自认为资历深,他对于陈禹南这种年轻人十分不屑。
“听闻陈少将最近新认了个弟弟?”他开口不提军务,反而问候起陈禹南的私事来,陈禹南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与您无关。”
此人热衷于打探别人的隐私,这也确实是他加官进爵的好法宝。他这次没有暗里贬低陈禹南,反倒假意亲切道:“陈少将多年不见的血亲,定然是个丰神俊朗的人物,怎么也不介绍给我们见认识一下。”
陈禹南冷冷盯着他:“作战在即,军规明确规定家事不要带到军营。”
稍显苍老的军官却不依不饶,非要让他办个宴会,说既能活跃紧张的气氛,又能认识一下陈老将军的小儿子。
把陈禹斗介绍给世家认识,是最直接的承认弟弟身份的方式,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不管是战事形势还是弟弟的状态,他都不能草率地为弟弟接风洗尘。
心下已经有了决断,他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以后你会认识的,王少将,我要开始办公了,请你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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