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玩了会儿,后门吱呀一声响,程添走出来,摘下口罩,掏出烟来点上。
凌瑶冲他笑,“添叔!我完全没想到哎!”
程添笑笑,边抽烟边看凌瑶在秋千上折腾。
“我还以为你种什么树了呢!没想到是秋千!”凌瑶问他,“你找谁来装的?”
“我咯!”
“这么厉害!那木料呢?”
“阁楼上存着的余料,大概放好几年了,水分都走光了,锯开来很干燥。”
“绳子也是你自己搓的?”
“没那能耐。杂货店买的。”
“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程添眯起眼睛,嗓音哑哑的,带几分性感,“闲着没事,想做就做了。”
凌瑶知道他的脾气,什么都懒得解释,问多了会皱眉,她笑着打住。玩了会儿,她熟悉性能了,胆子也大起来,秋千越荡越高。
程添抽完烟,嘱咐凌瑶一句,“注意安全。”就把她扔那儿,自己又进去忙了。
凌瑶玩累了,饱满的情绪渐渐抽空,坐在微微晃动的秋千上发呆。
没有人到后院来,周围也没什么声音,她仰头,看到稀疏的星星,很暗很远,这里仿佛是一个被弃置的空间,万籁俱寂,独她一人。
如果真的只是一个人就好了,然而不是,她心里装了太多人,周彦,舒慧茹,还有他们之间难堪的关系。
不能想。她用理智去阻止,可是神经末梢颤动着,顽固地把那些她深觉耻辱的画面传输进脑海,像极了一场战争,她在和自己的意识作战。
还是堵不住,羞耻感过于清晰,她赶不走它们。精神骤然懈怠,她停止抵御,任自己被泛滥的情绪淹没。如果痛也是一种能量,就让她在这里,独个儿、悄悄的消耗掉吧。
特别难受的时候,她想起了奶奶。
奶奶第一任丈夫是开袜厂的资本家,刚解放时逃去香港,临走说一定会回来接奶奶和孩子一起过去的,谁知后来内外隔绝,分开即是永别。
凌瑶曾问奶奶,“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跟他一块儿走呢?”
“他说过去会很乱,等置办妥了再来接我们,其实我知道,他身边早有别的女人了,他先带那个女人过去的……八几年开放,他还差后面生的孩子过来寻亲,我让你大伯和姑妈去了,我没去,我去了凌会计要不高兴的。”
凌会计就是爷爷。
奶奶说起这些往事,语气轻描淡写的,凌瑶忍不住问:“奶奶,你不恨吗?”
“恨也恨的,恨过就算啦!还得想办法过眼前的日子。往好处想,如果我去了香港就碰不上凌会计咯!”
丈夫走后,奶奶独自抚养一双儿女,她分配到的工作是在镇上粮油店里炸油条,爷爷在同一家粮店当会计。
爷爷当时也离婚了——因为常年在外工作,前妻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初次得到这个消息时,他内心积郁,当场咯血,此后身体一直不太好。
离婚后爷爷来到齐眉镇独居,始终郁郁寡欢,在单位也不怎么活跃。他得闲时宁愿捧着本书读也不去参与八卦闲聊,被同仁视为清高。
有天奶奶收拾东西时不小心碰到爷爷的茶杯,就有人跟她开玩笑,“凌会计的杯子碰不得的,他知道了要翻脸的。”
奶奶从来不服输,等爷爷到单位了,当着他的面端起他的茶杯来喝,爷爷居然一声没吭,不久两人就结下了姻缘。
凌瑶觉得胸口的痛正在缓缓淡去,也不见得是回忆爷爷奶奶起的作用,痛苦有时也是生理性的,必须经历一个起承转合的过程才会真正退去。凌瑶对此已很有经验。
不知坐了多久,感觉皮肤上覆盖了一层潮气,凌瑶跳下秋千,举起双手,弯弯腰,打了个哈欠。
花姐推门出来朝她喊:“小凌,你在这玩半天喽,渴不渴?”
凌瑶蹦跳着过去,“渴了!我要喝水。”
客人全走光了。程添摘掉了厨师帽和口罩,坐在一把高脚木凳上,翘着二郎腿,样子有点野,正惬意地喝一杯冰饮料。
花姐给凌瑶拿来一罐菊花茶,叮嘱说:“我要打扫了,你还是出去玩吧。”
程添也起身,“我去抽根烟。”
凌瑶捧着菊花茶跟在他身后重回后院,不经意看见他裸露的胳膊上冒着不少汗珠,便问:“很累吧?”
程添不接茬,反问:“是不是没追回来?”
“什么呀?”
“男朋友啊!”
凌瑶脸微红,“你让我怀疑你是不是被人掉包了!都不像原来的你了。”
“越界了?当我没说。”
“不是啊!就是没想到你会关心这个。”
程添瞥她一眼,“你把你二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全分享给我听了,现在却谴责我知道得太多?”
凌瑶笑,“好吧!是我的问题……不过这样也挺好,你让我想起我爷爷。”
“我没那么老吧?”
凌瑶又笑,摇头说:“不是年龄像,是感觉,我以前什么都跟爷爷说,来了这里,以为有心事会找姐姐商量,没想到最后全告诉了你。”
程添很认真想了想,说:“可能,告诉陌生人会比较轻松,没有心理负担。”
凌瑶也认真想了想,点头,“可能。”
她眼前再次飘过周彦冷漠的表情,依然觉得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