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四嫂,您这……”元氏为人单纯,为难间,回眸朝里屋瞥去。一头是自家相公的嘱咐,一头是唐家嫂子的坚持,真真为难煞人。
林云暖执礼不起,难为一个新婚的小妇人,做法颇有些无赖,可为达目的,她也没旁的法子,只得狠一狠心,续道:“妹妹,就请你代为问一问吧。外子数日不归,老太太已担忧的病了。我知外子必是遇事耽搁了,才没能遣人回家送信报平安,纵是找回了他,也必不会有人埋怨他半句,苏六爷大可不必担忧连累了他。”
“唐四嫂,我……我家六爷他……他不在家,待他回来,我必替你传达。相信唐四哥他……一定会尽早归家……”元氏不善做伪,一番话说的结结巴巴,毫无底气。
无论她如何相扶,林云暖总不肯起:“妹妹,我虚长你几岁,托大自称一声姐姐,将心比心,若你家六爷数日不归,全无消息,你该何等揪心牵挂?就请妹妹帮一帮我。——适才从苏老太太上房问安出来,六爷的贴身小厮正赶着进去回话,——愚姐没旁的过人之处,认人倒准……妹妹定要愚姐难看,当着你面儿急的哭出来么?”
元氏脸蛋腾地红透。唐四嫂子真不客气,不仅知道六爷就在家中,还不留情面地给揭穿了。一时窘得耳尖都要滴出血来:“冤家!还不出来与唐四嫂说实话么?”
苏六爷早就抓耳挠腮坐立不住,听闻媳妇要哭不哭地唤自己出来,林云暖又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只得把心一横,硬着头皮从暖阁走出来,隔着帘子朝林云暖问安。
………………
唐府的马车,用青灰色布帏做幕,通体素淡,车前挂有两只风灯,并一双朴质的银铃。这样素淡简朴毫无装饰的车驾,稍有见识的人均不敢看轻了,唐家雄踞云州数十年,从来不是靠钱财金玉折服于人。那一份诗书传家的底蕴,足供唐府二字百世流芳。
然,不论唐家承认与否,到得这一辈,曾经的钟鸣鼎食已有了日暮西垂之势。这一代人中,只有二爷唐祺入仕,远在徐州任职。大房承袭祖制,内掌中馈,外事祖产;三房屡试不第,琢磨买卷疏通;唯唐逸犹配才子之名,一画难求,引世人追捧。人人皆道林氏女祖上积德前世修福,才求来这样好的姻缘,如今她却要亲手斩断这段缘分,摘掉才子夫人的头衔,莫说是唐家一干人等,便是随便抓一个陌生人来问,怕也要大声斥她“疯了”。
林云暖满腹心事,听外面随车的仆从道:“四奶奶,前头就是了。”朝霞扶她下车,已是傍晚,夕阳如血,辉映半天锈红,狭窄的石头甬道尽头,是重重香樟树木掩映下的一方小院。
再往前走,瞧得见篱墙上挂的一块旧木牌,上书银钩铁画般四个小字。——流萤小筑。
这样遒劲有力的笔锋,这样意境幽美的名字。——那字迹不是唐逸所书,倒让林云暖越发期待,想要亲眼会一会那写字之人。
第4章
每日到得傍晚,便是钟晴最忙的时候。先命人往后厨去制备菜肴,茶、酒、点心、果子皆在茶房备好,她亲自开箱笼,从大堆各色铜瓷杯盏中寻出最能搭配菜色的。然后是修饰自己,衣裙颜色要与今夜的摆设相得益彰,又要与郎君的服色相配,昨夜弹了琵琶,今晚便奏琴,指甲细细修过,重新染过蔻丹。待一切准备妥当,再去唤醒郎君,先喂他一碗羹汤,以免空腹贪杯伤了肠胃。
昨夜郎君治宴闹到三更天,午后起来下了几局棋又歇下了,钟晴轻手轻脚绕过两面蝉翼纱绣烟霞山水屏风,挽起袖子,圆润的指尖从帐中睡着的人鼻尖上面滑过,然后是薄而暖的嘴唇,微存胡茬的下巴,再掠过料峭的喉结,宽阔的胸膛,滑过松散开的衣带,没入锦被覆着的腰下。
床上的唐逸并未睁开眼,他低笑一声,长睫毛微微颤了下,里侧的左手伸下去,捉住底下那只顽皮的小手。右臂一揽,将想要挣脱逃跑的女人细腰扣住,稍一用力,就令轻软的娇躯覆了上来。
他仍攥着她那只手,火热的气息喷进她耳中去,“你惹的祸,要负责。”
慵懒的声音夹带一抹愉悦的沙哑,用近在咫尺的俊颜说出这样私密的话,放佛有令人无法招架的魔力,让她瞬间缴械,任命地伏在他身上。
未点灯的室内渐渐暗下来,笑声随着清凉的风,从未闭合的窗扉传开去。钟晴只觉得自己那只手已不听使唤,一重重密密的吻覆上来,有窒息的难过,也有淋漓的畅快,让她就此沉沦。
外头纷乱的步声被忽视掉,直到一声“爷,四奶奶来接您回府”的通报声传来,身下的人浑身似被重重电击过,猛地一震,接着,那双柔情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抽身,将她迅速推了开去。
钟晴睁大了眼睛,尚懵懂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唐逸从床角拾起衣衫,忙不迭穿好,脚上锦履只穿上一只,就慌慌张张去开门。
钟晴惊呼一声,拥被盖住自己,唐逸方才回神,匆匆望她一眼,径往外去。
身后的门板,将屋里屋外的两人隔绝。眼下这种情况,可谓唐逸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散开的衣带,潦草的束发,腮旁颈下显眼的淡红唇印,饶是未经人事的朝霞,也瞧得出适才唐逸在做些什么。
林云暖倚在篱墙上面,听闻门响,淡淡回过头来。她面色如常,平静得不可思议,一双瞳眸甚至含着笑,施施然朝他行礼。
“四爷,老太太忧心不已,命我接您回去。车在外头,我出去等您?”她的语调平静无波,听不出是怒是气。风中树木沙沙,虫鸣喁喁,连她自己都几乎错过,尾音吞没在舌尖的那点苦涩,和早已长出铠甲、坚硬如铁的那颗心,一点点碎裂的声音。
仍是来时的马车,因多了一人乘坐,便变得局促起来,夜风不时拂开帘幕,从朝霞的角度看去,能瞧见两张沉默的侧颜。
适才一通忙乱,连她亦替四奶奶不平。府里又不是不曾纳妾,如今又置外室,岂非昭告天下人,唐家四房女主没有容人之量?又该是多稀罕那钟姓女子,才会在天还未曾黑透的傍晚就迫不及待行那房中事?
炉中香燃得正好,房外案桌摆放已毕,一十六色菜肴,四点四果,用甜白瓷碗盛出,一一排开在天青色绣银线团花锦缎桌布之上。只是这宴注定无人来赴,宴主人钟晴坐在床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滴落。她难道不能光明正大的见人么?做什么要偷偷摸摸?闻知唐逸妻子前来,她想出来大大方方拜见,顺便邀其留宴同享美食佳酿,——那坛梅子酒是她得意之作,为何唐逸偏是不肯,堵住门怎么也不准她露面。
在她面前,他从来温柔多情,连大声说句话都怕惊了她。而她认识的郎君,朗风霁月,笑点江山,从来不是鬼祟怯懦之辈。那个死死挡住门板,大声呵斥她“不许出来”的人是谁?
最可悲是,他连犹豫一番都不曾,林氏只说了一句外头等他,他就慌不迭抛了她、抛了一切,慌头乱脑地追随而去,连一句嘱咐都未曾留下,遗她一人收拾残局。
今夜天黑得极早,适才还霞光弥布,只一刻之间,便再也不见天光,车轮滚在石子路上,发出隆隆声响,车里静默一片,听得到随车侍婢仆从的整齐步声。一步一步,敲在心头,乱了思绪。唐逸恨不得索性大吵一架,她骂他也好,痛哭也罢,甚至厮打上来,也好过此刻般,夫妻对坐无言,满布寒霜。
风灯已点亮,偶有一丝光线从帘隙射入,照在她脸上,她靠在车壁上,阖了眼,似乎很累,也可能,——是很伤心?
唐逸想伸手去揽住妻子,想抚慰她,告诉她,外面的女子再美好,他的妻子也永远只她一人。他想说,他赌气不回,就是想让她着急,让她烦乱,让她知道原来她是如此念着他挂着他,没有他不行的。
可是,一切似乎偏离了他的想象,她没慌没乱,没主动认错,没苦苦恳求,她安安静静地出现在这里,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请他上车,她没要求揪出屋中那个被他护住的“贱蹄子”,她没酸酸讥讽几句逼他将人身契交给她……
唐逸忽然很生气。胸腔中似燃了火把,灼得他坐立不安。他挥起手掌,重重击在车壁上,怒不可遏问道:“林云暖,你现在是在摆脸色给我瞧么?”
林云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被他突然发怒吓了一跳,她舒口气,连连抚胸,“四爷说什么?”
抬头正迎上唐逸怒极带火的眸子,凌厉地注视她,似要将她生吞入腹。
“四爷怎么了?”林云暖正色问道,“若是厌烦我找来此处,我答允四爷,此生再不会踏步于此。我也可答允四爷,唐林两家,绝不会有人因我而来找那位、姑娘的麻烦。四爷大可放心。”
唐逸拳头捏的咔咔作响,勉强忍住怒气,咬牙道:“你这是何意?显示你大肚能容、贤良淑德?林云暖,我敬你爱你,因你是我唐逸唯一的妻,而你是怎么做妻子的?对我冷若冰霜,百般不耐,桀骜不驯,大逆不道,你……”甚至连“和离”都敢脱口而出。
“前头车里坐的是谁?”有人大声相问,马车骤然停住,截断唐逸未完的埋怨。
车夫答话道:“是四爷和四奶奶。”
前头传来熟悉的男音,显是大喜:“四弟回来了?”
福盈撩了帘子:“四爷,转角遇上三爷和三奶奶的马车。”
林云暖抢先低头下车:“三伯安,四爷人在车中,三伯上来说话吧。”自己步行至高氏车前,“三嫂,我与你同坐?”
唐逸咬牙切齿,想吵架亦吵不成,心中懊恼无限,当时就不该直接跟着回来,应该摆足架子,让她好生痛哭哀求才肯回来才是,如今人家倒摆起架子来了?果然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唐渊在车中将唐逸好生训了顿,唐逸下车时垂头丧气,直接被拖去上房请罪。林云暖与高氏各自扶着侍婢的手慢慢往垂花门去,高氏抿嘴笑说,“原来只有你亲自出马,才能将他请回来。”
经上回借银子一事,高氏已许久不曾与她照面叙话,此时四房出了乱子,林云暖又被婆母好生磋磨了几回,高氏心里气儿顺了,往日的不愉快也都随之烟消云散。林云暖淡淡道:“三嫂见笑了,我也是碰碰运气,去四爷平素爱去的地方寻了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