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贵妃沉默了片刻,“罢了,这些事情皇上自会处理。如今要紧的还有一样,太子在狱中自尽的时候写了一封血书,上头除了自陈之外,还说太子侧妃已经有了身孕,才一个月大。这消息先前并没报进来,皇上看过之后,就晕了过去,殿下——”婉贵妃轻轻捏了捏南平的手,“皇上前年刚失了晋王,如今伤还没好透呢,又碰上这样的事,怕是难受得很,独自坐在里面一句话都不肯说。皇上素日里最疼爱你,回头还请殿下能多安慰安慰。”
南平长公主有些诧异,“太子侧妃有孕了?是哪位?”
“说是刚诊出来不久,是先陶太傅的孙女,高阳郡主家的陶妩。皇上待会召完了臣子们,殿下就多留会儿吧,这个时候皇上需要人宽慰的。”
“贵妃娘娘放心。”南平长公主应了。
另一头薛保似是被召,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去,过了片刻走出来时,道:“皇上圣体欠安,一时半刻是不能召见了,请各位大人先到长定殿等候吧。”那些群臣心急火燎的等了大半个时辰,如今连皇上的面儿也见不着,虽然各自心内焦急,却也不敢违拗,只好听从安排。
这里长公主忙同婉贵妃分开,走过来同韩玠递个眼色,韩玠早有预料,故意落在了最后,见状便先停步。
南平长公主不同于群臣,薛保先前已经禀报过了,这会儿便忙行礼,“长公主殿下,皇上在里头等着呢。”他是皇帝跟前最亲近的人,自然知道如今韩玠的身份,便又朝韩玠行礼,“两位请。”
长公主刚要走呢,远远的有人逆群臣而来,竟是越王。
薛保自然是不能拦着他的,于是三人同入殿中,拜见元靖帝。
皇帝的脸上愈发现出老态,他已然收了方才在龙榻上的黯然,此时撑起了精神端端正正的坐在御前,目光扫过越王时,稍稍停顿——相比起以前那副痴傻的模样,如今的越王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些变化,比如走路的时候不似从前那样微微弓背,应答之间,没了往常的迟缓态度,言辞也流畅了许多。他原本就生得高大,此时虽然腆着个肚子,腰背挺直的,却隐隐透出一个王爷应有的气度。
元靖帝愣了一下。
自除夕至今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先有宁妃之事,后有太子谋逆,兵荒马乱的闹下来,他竟未发现越王是何时有这变化的。这个儿子,似乎与记忆里被人暗中诟病的草包王爷有了很大的不同。
元靖帝心中的惊疑一闪而过,叫三人平身后赐了座位。
方才薛保进来禀报的时候,就已说了众臣求见的缘由,元靖帝心里自是有疑虑的,而今听长公主等人提到太子之事,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道:“惟仁不轨之心已铁证如山,如今他已愧疚自尽,朕也于心不忍。南平,太子侧妃有孕了,这事你知道么?”
南平长公主如实道:“臣妹也是刚才得知的。”
——她说着话的时候,正低头喝茶的越王稍稍一怔,满杯的茶微不可察的颤动,稍稍洒了一两滴在虎口。
惠平帝并未发觉,只是道:“朕膝下子嗣艰难,惟仁年逾而立才有了这个孩子,却终究未能亲见一眼,朕也于心不忍。”他到底还是缓缓叹了口气,太子虽有篡位之心,然那封血书中已坦言他并无勾结武将谋逆之举,如今太子也死了,做父亲的到底硬不下心肠,“朕原打算将惟仁废为庶人,念这孩子孤苦,便改降为平王,你觉得如何?”
南平长公主稍稍诧异。
按律,谋逆之罪当诛。无论皇亲国戚,哪怕是太子皇妃,但凡涉及此等大事,无一例外的都会处斩,而元靖帝却说他原意只是将太子废为庶人?他先前态度坚决的查封东宫,将太子扔入狱中,大有要将其以谋逆之罪处死的架势,如今却忽然转了态度……
南平长公主偷偷看了看皇兄的神色,并不敢在这等大事上妄言,只是道:“皇兄仁慈。”
元靖帝也只点了点头,也不再说朝政上的事,只是如闲话家常般说起了太子治丧和家眷安置的事宜。南平长公主偶尔附和劝说,越王也不时的插嘴说上两句,他似乎没有了继续装傻充愣的意思,说话时利索了许多,偶尔元靖帝诧异的目光投过来,他也是坦然受之。
韩玠虽已恢复了身份,到底还未入宗谱,这种时候不过是来露个脸安慰元靖帝的情绪罢了,除了两句推免不过的附和,几乎没怎么说话。
末了,元靖帝留下南平长公主单独说话,叫两个儿子先退出去。
韩玠出了殿门,外头阳光和煦,一个小太监正在跟跪在门口的宫女低声说话,“皇上已经说了,娘娘要禁足正阳宫,非诏不得出,姑姑您就别为难我了。”
“可如今太子出事,娘娘也是担心皇上啊,公公,还烦你通传一声。”那宫女的声音在见到越王的时候戛然而止,忙同小太监行礼。
韩玠置若罔闻,越王扫了那宫女一眼,一言不发的走在前头。
走出百十来步,到得少人处时,原本默然走在前面的越王忽然顿住脚步,转头看向韩玠,目中已不复先前伪装出来的浑浊,“本王数日未曾入宫,竟不知韩大人已得了如此荣宠,非但洗脱附逆之罪,竟还能同南平姑姑一道拜见父皇。”
“王爷过奖了。”韩玠沉声,依旧是在青衣卫时的严肃面孔。
“难道不该叫皇兄?”越王竟不掩饰,刻意将“皇兄”二字咬重,探询的目光紧紧落在韩玠脸上。
韩玠波澜不惊,“这等大事,自有皇上和宗室安排,王爷说笑了。”
他如此沉稳从容,对于越王知道他身份的事并无半点诧异,倒是叫越王稍稍一怔,旋即道:“果真韩大人名不虚传,料事如神,这打探消息揣度人心的本事,连本王都不得不佩服。”他从前总是和气待人的模样,此时目光紧紧的盯着韩玠,那笑容里倒有些阴鸷的味道。
韩玠付之一笑,“王爷若没有旁的吩咐,韩玠告辞。”
越王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只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抬步走了。
宫门之外的护城河边,杨柳拂堤抽嫩,越王的车驾就在门口候着,他临上车时又回头瞧了韩玠一眼,那目光远远的穿透过来,如同利刃。正准备上马的韩玠自然不惧,只是心里有些奇怪——装了将近三十年的傻子,如今越王忽然机灵起来,是不打算装傻充愣了?
可他就不怕元靖帝心存怀疑?
太子自尽的消息传遍京城,元靖帝宣布了废除太子谪将为王的圣旨后,命礼部郑重举办丧礼,并令有司妥善安置家眷。
皇宫之内由元靖帝严令不许捕风捉影私自议论,民间的声音却是止不住的,太子因谋逆而畏罪自尽的事情早已传开,即便有少部分人心存疑虑,大多人却都是信了的。听说他最终未受重处,是以王爷之礼下葬,而与他有牵连的官员虽未以附逆之罪论处,其所受的惩罚却都极重,坊间茶肆便议论纷纷。
而在恒国公府之中,却依旧是风平浪静。
这一日谢璇才练完了字,芳洲便递了信儿近来,说是温百草想见她。
谢璇自高诚之事后,其实一直对温百草的过去怀有好奇,只是先有老太爷的禁足之令,后有皇家丧礼,她不能在这时候添乱,便一直没出去过。如今既然温百草提出要见她,那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情,谢璇想了想便去找谢缜。
好在谢缜知道谢璇做成衣坊的事情,因这是陶氏留下的东西,谢缜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是关怀的,便答应带谢璇出门去。
二月初已是草长莺飞的天气,温百草所在的玄武南街红螺巷里两侧遍植杨柳,此时均吐了新嫩的芽子,于微风中摇曳。
谢璇进去的时候,温百草正在东厢房里裁衣裳。
这院子是谢璇给她准备的,正屋住了温百草和伺候她的婆子,两面厢房的一应家具全都搬出来,只摆了长案大架和衣柜箱笼,里头放着种种精致衣料和丝线,便于温百草裁衣刺绣。
见得谢璇进门,温百草便微微一笑,“六姑娘来了,田婆婆,烦你倒杯茶来。”她随即指了指墙边衣架子上挂着的几件新衣裳,“前儿几位姑娘定制的春衫都做出来了,掌柜的想着春日里必要上些新的衣裳,我和他合计了几天,想了几十种花样,都是极好的。可咱们目下绣娘有限,又不能全做出来,所以才打扰六姑娘,想请你来定夺。”
“这有什么打搅的,是我偷懒没能提前想着。”谢璇随她到了那几件衣裳跟前,观其衣料绣纹、裁剪花样,无不别致。她赞叹了两声,“果真找温姐姐是没错的,这几件衣裳拿出去,今年春游的时候,咱们的名声就该更大了。”
温百草也晓得谢璇最近出来一趟不容易,也不浪费时间,等那婆婆奉上茶,便将她和掌柜拟定的花样拿出来,一件件的讲给谢璇听。
挑了有一个时辰,谢璇才算是定下了今春新衣所用的花样,其余的也不废弃,暂时留存下来,等成衣坊规模再大些,人手更多的时候,便能派上用场。
正事说完,谢璇打量着院内如常的布设,有些好奇,“姐姐住在这里都安稳吧?有没有碰到过什么麻烦?日常用度可有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