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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登闻鼓(上)(剧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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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云密布,朔风骤起,偌大京城蒙上一层阴霾,竟如名画褪了色,泛着晦暗的昏黄。行人皆步履匆匆,小贩也忙着收摊,唯有登闻鼓下那个孩子未曾理会这风云突变,依然执槌猛敲,高声喊冤:

“我要告何千岁!他冤枉好人!他要打死我先生!”

过路的平民皆向他投以怜悯的目光,却不敢停下脚步,劝上一劝。毕竟,若还想全手全脚地活着,就别惹上那位何千岁。

至于这傻孩子……恐怕活不长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马嘶,正是缉事厂的番役们闻声而来。众人纷纷闪避,或钻进窄巷,或跑进小店,更有甚者直接藏身树后。整条街霎时变得空空荡荡,只有登闻鼓还在执着地作响。

“我要告何千岁!他冤枉……啊——”

那孩子挨了一记窝心脚,登时仰面翻倒,鼓槌从手中掉落,骨碌碌地滚到了街对面。

“哪里来的鸡崽子,敢跑这儿撒野!”

长棍凌乱地打下,幼小的身躯在暴虐中无助挣扎。躲在树后的人捂紧耳朵,不敢去听那些凄厉的哭喊。良久,马嘶声渐远,街市重归平静。人们纷纷挤出藏身之地,奔向属于自己的屋檐。

冷雨沥沥,在石板上敲出清脆乐曲,绯色蔓延开来,将缩成一团的幼小身躯裹挟。路人纷纷绕行,甚至不敢多瞥一眼,毕竟,缉事厂当街打死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若不想落得同样下场,就收起恻隐之心,老老实实当个看客。

至于尸体,缉事厂从来不管。往往是京兆府的人看不过眼,以有碍观瞻为由,抬出城郊草草掩埋了事。就算有亲友去祭奠,也得做贼一般偷偷摸摸,在没人的地方哭两嗓子,这条贱命,就算有个了结。

衣着清贵的一行人撑伞而过,为首的公子向登闻鼓下望了望,神色莫名。

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待到天色晴明,街上又热闹起来时,登闻鼓下已是干干净净,连血迹都没留下。

据说有人亲眼看见,两名京兆府差役打扮的男子曾来过,把那小孩的尸首拿草席一卷,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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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立国之初,百姓击登闻鼓真可直达天听。曾有京民某氏于清晨挝鼓,只因家中丢了一头猪,太祖皇帝听罢哭笑不得,最后赏了他几千钱,让他自去买猪。此事不仅被史官记了下来,更被说书卖艺的捅了出去,弄得天下皆知、流传百世。

然而,国祚承继至今,历经几代昏君,登闻鼓早已形同虚设。安坐于重重宫闱之内的帝王根本听不到百姓击鼓鸣冤,更看不到街头巷尾的血泪,只知一味高乐,哪管万民疾苦。

当今天子也是如此。

宫墙之内,一派岁月静好。殷广祜正闲坐御案前,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块玉。

“陛下……”

“嘘!”

细锥在指间小心翼翼地挪动,耗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玉料上浮雕的雀鸟终于有了眼睛,霎时灵动起来,呈宛转高歌之态。

殷广祜缓缓吐出一口气,甩了甩手,头也不抬地问:“又有什么事儿?”

“陛下,这是秋后即将处刑的逆党名册,请您批阅。”

何进立在御案前,姿态谦卑、笑容合宜,丝毫不像是传闻中那个荼毒四海的何千岁。

“怎么又来?之前不是刚批过一份吗?”

“回陛下,之前那份讲的是谁该处决、何时处决。今日这份讲的是这帮逆党分别该处以何等刑罚。”

“啧,麻烦……呈上来罢。”

侍奉在侧的几名小黄门赶紧研磨蘸笔,殷广祜接过奏本,懒懒地扫了一眼,用朱笔潦草地划几下,便把奏本丢回何进手中,复专心琢磨手中玉料。

“行了,没事儿就滚罢,别天天来烦朕。”

“奴知罪,奴知罪……只是,还有一言,奴冒死也要说。”

“你怎么也学起朝臣们那一套,满嘴死呀活呀的,没点忌讳。说吧说吧,赦你无罪。”

“谢陛下。奴只是发现,此番清查出来的逆党,多出身稷下书院。而睿亲王……”何进谄媚地笑了笑,才继续道:“奴在这宫里伺候的年头久了,旁人都不知道的事儿,奴却知道一点。睿亲王也在稷下书院待过两年呢!奴便担忧……”

殷广祜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祺哥儿天生心脉弱,药吊子一日没断过。后来还是翰林医官院的柳泉林推荐了稷下书院的山长,说他虽不行医,却着实深明医理,那地儿又清静,山水也好,或可一试。祺哥儿虽去了两年,不过治病罢了,何况也没怎么治好,最多是把汤药换了丸药,那病根子还在呢。有什么好担忧的?”

“是是。但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细锥“啪”一声掉落,径直滚到何进脚边。殷广祜终于抬起眼,含笑问:“何进,祺哥儿得罪你了吗?”

何进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连忙跪下磕头。“陛下明鉴!奴只是出于公心,说些揣测而已。”

“起来起来,瞧你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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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儿……何进啊,你说什么做什么,朕都愿意听、愿意信。唯独一点,凡事关睿亲王,朕都不许你插手。”殷广祜依然挂着那副慵懒笑脸,语气虽轻,话却不浮。“广祺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一处淘气着到现在,他什么脾性,没人比朕更了解。这几年下来,你见他碰过半点儿朝政?他连问都懒得问!何进,你方才说过的话,朕可以权当没听见,朕也不想再听第二次。明白了?”

“奴……奴明白,明白……”

“把东西捡起来,便正经办你的差去罢。”

何进唯唯地应着,拾起滚落的细锥,仔仔细细地擦了几遍,这才双手奉到皇帝面前。殷广祜接过,又垂下眼眸,开始专心致志地镂刻一枝梅花,如入无人之境。何进见状,默默地退了出去,转身那刹笑容尽失,眼底笼上一层阴鸷。

待到小黄门将茶换过三轮,殷广祜终于满意地长舒一口气,放下玉料,抬眸望了一眼天光。

“诶?这个时辰,祺哥儿怎么还没来?”

“回陛下,方才那雨来得急,睿亲王恐怕是被耽搁在路上了。”

“下雨了?”殷广祜说着,走出殿门仔细一瞧,果见草木清润,石板上也洇着水痕。“赶紧派人去王府传话,别让他进宫来,淋了雨再病着,回头又是一场好闹。”

“皇兄这话说迟了。”

清越如泉的声音飘至耳畔,随之而来的是一位温雅青年。他穿了件半旧的家常锦袍,颜色素淡,却愈发衬得身材颀长、眉目如画,似玉山清耸。

“臣弟见过皇兄。”

“没淋着罢……哎,说过多少次了,这儿又没外人,弄那些虚礼做甚么。”殷广祜拉过弟弟的手,径直走到御案前,展示着他刚刚完成的玉雕。殷广祺凝眸片刻,含笑道:“皇兄的手艺越发精湛了。”

“你一夸我,准是又要提意见了。说说罢,这花鸟相映,哪里不足?”

“寒梅凌霜而开,自是傲骨凛然,然而皇兄这梅花……太娇柔了些,略略失真。”

殷广祜听罢,想了一想,又抚掌而笑。“是极。我只惦记这块玉料颜色合适,不雕些花草着实可惜,却忘了各花自有魂。也罢,这丹桂已开,寒月未远,待我赏罢园中红梅,将花鸟重新雕过,再拿给你瞧。”

说话间,内侍捧了茶点过来。二人闲闲对坐,与寻常兄弟一般扯着家常,毫无君臣隔阂。殷广祺嚼着桂花糕,却发现对方正盯着他的脸,左瞧右瞧。

“皇兄看什么呢?”

“你眼底有血丝,面色也有点泛白。莫不是刚才着了凉?还是昨夜没睡好?”

殷广祺顿了一下方道:“哦,昨晚老毛病又犯了。我吃了两颗药,折腾到卯时才胡乱睡下。现已无碍。”

“身上不好还出来乱跑?”

“不就是为了来皇兄这儿蹭口点心嘛!”

殷广祺说着顽话,复拈了一块糕在手,似是无意间望向窗外,笑意盈盈的眸子却黯了一瞬。

其实昨夜……他被梦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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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梦里仍是昔年光景。大雪过后,红梅迎寒而绽,明洛先生来了兴致,特许书院放假一日,叫众人随意游赏,只别忘了交功课。他与仲徽本打算去凿冰垂钓,还没找全工具,他竟一时手痒,朝仲徽掷了个雪球。仲徽也不甘示弱,立时还击,两人你来我往地玩闹着,早把钓鱼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后来他玩得太累,索性往梅树下一躺,仲徽笑着来拉他,却不慎滑倒,仰面跌在雪里。精致的五官被满地洁白一衬,更添几分出尘的秀逸,肤莹珠光,明眸清透,双颊泛着浅淡绯色,朱唇带笑,呵出丝丝寒气,那白雾轻盈地洇开,散于天地间,再难觅踪。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躺了片刻,仲徽望着树上的红梅出神,他盯着仲徽的侧颜出神。不知不觉间,心下忽地一动,酥酥痒痒的,好似有细绒在撩拨。他竟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指尖触到对方微微发凉的鼻尖,随后在唇角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这并非他的旖旎幻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犹记当时,仲徽如受惊的小鹿,一跃而起,飞也似的逃离,独留自己在那里扶额懊悔。其后整整三天,仲徽连走路都绕着他,即使冷不防地撞见,也是半句话都无。直到第四天晚上,他正在房中来回踱步,思量着该如何赔罪才最合适,忽闻得窗外有响动,开门瞧去,竟是仲徽立在那里,神色犹豫。

“那天……你……”

“仲徽,你听我解释!我是一时冲动,鬼迷心窍了,才做出那么冒犯的事。要我做什么来赔罪都行!我……我也不指望你能原谅,只求你别与我形同陌路,好吗?”

“仅仅是一时冲动么。”仲徽似有瞬间的恍惚,却又淡淡一笑,道:“那便无妨了。然而,你我今后,恐怕也不能似从前那般亲密无间,明日起就当是普通同门,也罢了……”

字字如惊雷,在脑海中轰鸣而过,留下一片空白。只是冲动么?他在心底问自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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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单是如此。其实那日于山路上初见,少年的惊世风采便印在了他心底;其后相处起来,仲徽的学识、性情、才华……无一不令他深感惊艳。试问,成日家对着这样如瑾似瑜的一个人,又俱是轻狂少年,焉能不动心?久而久之,情愫在角落里深深扎根,隐秘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直到那日,嫩芽破土而出,化作试探的一吻,搅动满池春水。

眼见仲徽拂袖而去,他连忙握住对方的手,道:“其实,也不只是冲动!”

清瘦的背影颤了一下,并未尝试挣脱。须臾,那无瑕的面容又出现在眼前,仲徽真诚地望着他,缓缓开口:“那么,是从何时开始的?”

“我……说不上来。只知道已经……很久,很久,很久了。”

仲徽盯了他半晌,忽然“嗤”地笑出了声。两只手于袖内握紧,十指交缠,将掌心温热彼此互换。

却原来,不是落花有意水无情,而是一见知君即断肠。

……

然而,昨夜的梦里,于那莽撞的一吻后,他竟见到一抹刺目的红。

“仲徽!”

玉琢似的人儿躺在雪地里,身下晕开一片又一片鲜血,温暖红润的双唇变得冰冷苍白,血沫从嘴角溢出,蜿蜒成线,顺着弧度柔和的秀颈滴落。

“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他着了慌,连忙去探对方脉搏,指尖搭上细腕,却触到一片温热湿滑。再次抬眸,却见仲徽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狰狞伤口,他努力地用手去堵,鲜血却仍在汩汩流出,比树上的梅瓣还要凄艳几分。

“景祚……我……要走了……”

吐出艰难的几个字后,那双曾经流光溢彩的眸子里,再无任何亮色。

“不!!!”

朔风透骨,他跪在遍地猩红之间,痛哭失声。

———————————

从梦魇里哀嚎着醒来时,心口绞痛难耐。殷广祺自枕下摸出药瓶,颤抖着倒出两粒吞下,又歪在枕边喘息良久,才慢慢缓过来。内侍闻声而至,被他一概挥退,明眸沉在黑暗里,直挨到更漏将阑,他捏紧手中药瓶,嘴角漾起丝丝苦笑。

殷广祺这病与生俱来,平日里瞧着与寻常人无异,行走跳跃都不耽误,也能骑马,只是比旁人慢一些、累一些。然而,若遇情绪激烈起伏,痼疾便会发作,心口痛如刀绞,眼前发昏,喘不上气。就算日日有太医来把脉开药,再加上明洛先生配的护心丸,也无法根除,只能暂缓病情。这么些年熬下来,他也慢慢摸索出了门路,逐渐学会克制情绪,喜怒不形于色。旁人只当他是个天生的温吞性子,也只有殷广祺自己知道,那些貌似轻松的笑容背后,藏着多少辛酸艰苦。

不过,靠着这副画皮,殷广祺的确骗过了不少人,包括骨肉至亲。其实令他义愤填膺的人和事太多太多,比如玩物丧志的皇兄,比如一手遮天的何进,比如诏狱里那些含冤受苦的臣子,比如街巷里冻馁而死的百姓……

但他能做什么呢?一个痼疾缠身的亲王,没有任何实权,甚至自己府上都被何进安插了不少眼线。他每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才能在权阉把控的朝廷里保全自身。

至于皇兄……只是把他当个需要照顾的残废而已。况且这几年来,殷广祺越发看得明白,皇兄并不可靠。何进的野心一日大过一日,天子只是权阉手中的傀儡罢了,如果傀儡不再听话,换之即可。殷广祺深知自己不在何进的备用傀儡之列,否则他怎会隔几日就到皇兄面前吹风,撺掇着要殷广祺去死。

但,死有何惧?于殷广祺而言,每次心疾发作,都是在生死边缘徘徊。真正令他害怕的,是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瞬间,他所珍视的一切,将支离破碎。

噩梦中的场景搅动着识海,殷广祺深深地呼吸,却无法平复纷乱的思绪。仲徽到底在哪儿呢?自从他冒险传书,仲徽便音讯全无。这或许是好事,他心心念念的人儿也许还好端端地活着,在某个平静的角落安稳度日。然而……殷广祺其实很清楚,何进的势力遍布天下,仲徽可能已经被他们找到,甚至被秘密地谋害。

黎明将近,殷广祺踱至窗前,伫立良久。朝晖渐起,如血的光芒遍染天地,他用手指紧扣窗棂,默默祈祷:

仲徽,求你,千万别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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