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中国产的崭新白色汽车停在村口。汽车顶部有行李架,装载着好几麻袋重物。
后车门打开,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下车了。他头发精心梳理,肤色偏白,清癯而不失神采,穿着一套驼色西装。司机以及另外两个工人打扮的人跟着下车了,把车顶上的物件取下,扛在肩上。附近游玩的五、六个孩子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开放试吃的冰淇淋摊位一般,兴奋地涌过来。他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小盒酸奶,用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托住其上下部位,微笑着左右晃动它,以此逗弄小孩们。随后,他把吸管从酸奶盒侧面剥下来,扎进饮用口,蹲下来,把它递给了最瘦小的孩子。这孩子几乎是抢夺一般地把酸奶捞过去,转身,飞快地跑掉了。西装男子站起来,又从口袋里掏出好几粒奶糖,分给了剩下的小孩。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三个扛着重物的帮手,静静地站在他后面,丝毫不动弹。
小孩散尽之后,他们面前终于清出了一条路。西装男子手插在口袋里,信步走在前方,帮工紧随其后。坐在屋门口的小孩和女人们,都迎着阳光把目光投向他,同时也没有停下手头的活计。
在小村庄的中心,有一座长木屋,这里唯一完全用木材搭起来的建筑物。西装男子一行人朝它径直走去。一个头发卷曲、黝黑、矮胖的男子,从那建筑中疾步走出,满面堆笑,仿佛要大力拥抱一样接近西装男子,却又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停了,向他问好。
“真是太谢谢你了,吴桑白先生,离上一次才半个月……”
“罗牧师,别这么说,我们都只是为了传播主的福音,做正确的事而已。而且,我远不如你奉献得多。”
罗牧师身上没有任何表明他神父身份的衣着特征、装饰等,他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一个每日在田头辛劳的农民,唯一的区别是为了见吴桑白,他刚刚把手洗净。他背后的建筑物,实际上是一座教堂,同样缺乏一切外部宗教特征。只有走进去,才能看见挂在上方的简陋十字架。
吴桑白的帮手们加快脚步,把沉重的麻袋——其中多是接济教堂的食物和旧衣服——搬进教堂旁边的一间小棚子中。
“正好,我们马上就要开始了,”罗牧师说,“大家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他们来到教堂后方的空地上。有七、八个男子,或站或坐,每人手里都有一件粗糙的乐器。比乐器更显历经风霜的,是他们的容貌和皮肤。他们看见吴桑白,都难抑激动、兴奋之情,但没有人打算迎上来。吴桑白微笑着点头。
罗牧师在众人面前站定了,双手一扬,开始指挥。男人们开始弹奏;一名只剩一只眼睛的男子站起来,开始演唱与缅甸传统民谣融合的福音,歌声高亢婉转。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基督徒;每个人都是重度海洛因成瘾。这间教堂,是唯一能帮助他们戒除毒瘾的地方。像这样的教堂,在缅甸有很多。他们没有医生,没有药品,仅有的武器是毅力、祈祷和歌唱。
第二章 异乡人 (2)来自瑰丽花田
小提醒:缅甸人名传统上并没有姓氏,比如常见的“吴”其实是一种有威望男性的尊称。进入现代社会之后,有许多人为了交流便利,自由冠姓。为了阅读便利,本书在这方面并不特别严谨,大家按照中文姓名习惯来看就好。
吴桑白并没有等到福音演唱结束,对还在指挥的罗牧师做了一个不必挽留的手势,转身离开。坐在茅草屋门口的女人和孩子们目送着他走进轿车。有先前尝到甜头的孩子又迎上去,被吴桑白的帮手拦住。
车子经过一个平缓的下坡,前方出现了一队驮着重物的驴子,几乎把道路占满,掀起漫天尘土。吴桑白的司机按响车笛,赶驴人回头一看,连忙把畜牲们都驱赶到路边,让车先通过。
接下来,他们驶入了一条漫长蜿蜒的山道。五十年前,许多中国人为修筑这条道路丢了命。五十年后,它的安全设施完备程度,并没有优化多少,依然缺乏足够的防撞护栏,几乎每天都会有车子滑出道外。
半个小时后,他们停在了一片连绵起伏山脉的山脚下。眼前的景色十分夺目,仿佛大自然拿出了令人类羞愧的宽容和大度,连徜徉山间的风也会被染上这一片又一片浓郁和清丽共存的绿色。沿着山坡脚踏出来的道路往上走,可以发现越来越多的紫红色花朵,它们瑰丽而不招摇,其层次丰富的色调渐变,如工艺卓著的香槟酒杯一般优雅。手指灵巧的农妇们,戴着斗笠,脸上涂着花生颜色的“特纳卡”,在花丛间用一种研磨器具收集花汁。从有记忆以来,这就是她们的生计:种植、收集罂粟花汁液,熬制成粗鸦片,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实际占有这片罂粟田的人,再经由这些人销往世界各地。在有的角落,购买一小包成品的价格,超过一个农妇全年的收入。至于谁是罂粟田的占有者,他们又是什么身份,对农妇们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永远都是一群持枪的人来了,赶走了上一批持枪的人,如此反复。
走到半山腰,吴桑白抬头,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孕妇在上方不远处逆光站立,怀里抱着一个不足两岁的孩子。她是到目前为止,吴桑白看见的唯一一个没有在花田里劳作的女人。他看不清孕妇的脸,但对方在看见他之后,迅速转身走开。吴桑白嘱咐跟在身后的人,让他们在这里等着。随后,他独自上行,到达方才孕妇所在的山腰间平台。眼前有一座茅草和木头搭建的房子,房子前方有两只公鸡,正在招摇的树影下争抢一条刚刚从泥土中被挖出来的蚯蚓。他又看见了那名孕妇;她正好躲进屋里,只露出了一瞬间的背影。吴桑白信步绕到屋子后方,看见一个高大的壮年男子正在砍柴。他裸露上身,随着斧头的挥动,木屑飞散;大量汗水淌过强壮肌肉之间的沟壑,以及皮肤上随处可见的陈年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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