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能复仇的这一天,拿矛头应该该针对谁?
庄延找不到答案。
难道要捣毁整个督司令集团?
在依然不得不潜伏于其中的庄延看来,这种壮阔的目标简直是可笑的。他想过做英雄,但有的英雄只有在电影中才能存在。开场十分钟,英雄和世界级的犯罪团伙结仇了。仅仅九十分钟后,整个犯罪团伙都在英雄的手下崩溃,往往是在绝佳的时间点上,恰恰有那么一个一触即发的重要按钮。
他也曾觉得,应该针对自己。至少,内心的自责不断把这个答案推到他的眼前。如果不是他自私地提出“打我一枪”,而是完全服从于当时王明晖对情况的判断,那么王明晖一定不会落入到敌人手中(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两人一同归队,因为鲁莽行动导致任务不顺利而接受上级批评处罚)。但他无法以复仇为理由,结果自己的性命。在王明晖从这世界上消失之后,庄延绝对不能这么做。他要活下去。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度过了接下来的半年。他觉得自己像柴火燃尽之后剩下的一点点无人打扫的灰烬,失去了对世界的感受力,频繁出现幻听,短时间丧失了味觉。他数次拒绝了用近在眼前的毒品麻醉自己的诱惑,每次拒绝都以为耗尽了最后的意志力。
但他还是活下来了,一直活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机会。一个他以为再也不会拥有的,离开缅甸,回到家乡的机会。
他并没有打算以一个“警察”的身份回去。他和王明晖“失踪”六年,已经可以宣告死亡。他不知道当年的缉毒大队会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也许因为他太过于适应督司令集团底层手下的身份,他的心情没有想象之中激动。这样正好。他需要寻找合适的时机逃跑,而在这之前,他完美地、持续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始终没有在吴桑白、翁庆两人面前露出任何马脚——他几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共犯——
直到他看见遭到绑架的成蔚。
和胡仕杰以及胡仕杰的手下不同,成蔚,是庄延在离开边境之后,遇上的第一个真正的受害者。虽然他曾经对成蔚说,有很多理性上的理由可以怀疑她是胡仕杰的共犯,但内心深处,他知道她是一个无辜的人。
在那一刻,庄延回忆起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一个警察,一个卧底, 哪怕唯一还记得这件事的人,他的兄弟,已经不在人世。
多年前的“任务”已经不存在了。在那一刻,他有了新的目标。无论如何都要把成蔚救出去,送到安全地带,如果还能让胡仕杰无所遁形,那就最好不过了,哪怕这第二个目标恐怕无法强求。完成这项任务,也许就能证明王明晖当年没有白白牺牲。
至于在安置好成蔚(以及杨甄)之后,庄延自己应当怎么办,他还没有打定主意。在内心深处,他似乎没有足够强烈的意愿和勇气,驱使自己一同回到云陇关,再次见到六年以前的战友——如果他们还在的话。
庄延无法忽略,他内心始终还有一点点赴死的愿望。
做完这件事就去死。
这一路上,无论是否顺利,他都不断地和这个念头做着斗争。
他头一次试着给王明晖的爷爷打电话,说出真相,但是却中途放弃、挂断电话,也就是因为他害怕说明白之后,他会失去继续求生的动力。
如今,直到身份暴露、重新落在敌人手中、任人宰割的这一刻,庄延才明确地赢得了这场与自己内心的斗争。
也许是王明晖留给他的余火,以及成蔚给他添上的新火,比庄延想象中要更能完好地保存他心脏的温度。
他决定长久地、不愧于内心地活下去。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4)不一样的终点
成蔚和杨甄互相扶助着下山,一路上并无太多言语。如果肖洋在成蔚小腿肚上留下的那一道伤口再下移两寸,靠近脚踝,成蔚可能就没办法继续赶路了。有几次,成蔚发觉自己脚边,或者前方不远处的草丛中似有蛇在蠕动,但跨越过去之后才发现那只是幻觉。她惊讶于自己竟然没有因为疑似的蛇而受到惊吓,停下脚步;她只顾往前走。在她们疲乏的足弓之下,腐败的树根从漆黑濡湿的泥土深处升起;大树与大树互相伸出触须控诉,对方是如何狡诈地侵占了水源;皱缩的花蕾、虫卵和叶脉在岩石之下被碾碎,蚁群士气高昂地抬走一片片饱含汁液的战利品。除了她们,这大片的自然之间,没有任何人迹。
“等一下。”杨甄突然伸出手,拦住成蔚。“你听到了吗?”
“什么?”
杨甄看着成蔚,竖起食指,搁在上唇中央。成蔚尽量调整呼吸,抑制自己几乎变得沙哑的喘息声。
她们听见了冷风抬起树枝,鸟雀翕动翅膀。但成蔚明白,杨甄让她静听的,并非这些声音。又过了数秒,成蔚睁大了眼睛。她转头,朝向杨甄。
“车喇叭的声音。”她说。虽然非常微弱、转瞬即逝,但她能肯定这声音的性质。
杨甄点头。
“庄延说的,走到山脚,就是公路。”
她们又静静地听了几秒钟。如果两人离公路应该已经足够近的话,那么除了车喇叭,应当还能听到行驶的声音。但是她们没有更多的收获,像刚才一样的声音也并未再出现。
“可能是回声。”杨甄说。
“没关系,至少说明我们没有走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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