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哥的同学,张宏祥。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和他高中后还是同学。我们也是去年很意外地重新有了联系。前段时间,他听你哥说起你的情况,就想到我,也许能帮帮你。”
“那我哥是怎么跟你说我的?”
祝敏卿看着洪瑛的表情,斟酌了一下,答道:
“你哥很关心你,他听宏祥说我现在是专业的营养师,特别拜托我一定要来看你。”
“哼!他有真么好心?”洪瑛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我变成这个样子,都拜他所赐!”
祝敏卿微微皱了皱眉,仍不动声色地说:
“为什么是他的责任呢?”
“妈还在的时候,他能帮我分担一部分负担,我至于这么劳累,我的婚姻至于最后支离破碎吗?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他跳出来扮演好哥哥的角色?”洪瑛转过脸看向祝敏卿,“你是做姐姐的,你会像他那样对晓卿吗?”
祝敏卿来之前已经预料到其中必定存在复杂的家庭问题和关系,联系她的张宏祥,以及洪建也都各自跟她讲了一个站在自己立场上的故事版本。祝敏卿不是不相信他们,事实是所有故事的主角都是洪瑛本人,而她的理解,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我和晓卿的感情,你跟我们一起长大,你是知道的。所以我想象不出,你哥会对你做什么样不合理的事。”
“我差点忘了,你们家感情很好。”洪瑛几乎有些凄惨地笑了起来,沉默了许久,问,“祝姐姐还记得我爸妈吗?”
祝敏卿点点头,她当然记得对她们两姐妹很好的洪伯伯和李阿姨。洪瑛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烟盒,取出一支,用熟练的手法点燃香烟。在这烟雾缭绕里,回忆的帷幕慢慢开启:
“你们搬走后没多久我爸就去世了,心脏病突发。我爸一直在控制室上班,长年黑白颠倒。他又爱抽烟喝酒,所以突然之间猝死,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洪瑛眯起眼睛,吐出一口烟圈。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这多年前的往事似乎已无法在她心里划出任何涟漪。
“我妈虽然一个人带着我们俩,她有工作做,有工资拿,厂里也一直保证我们念书的机会。日子也还过的去。我在厂里的子弟中学上初中,班里有个男同学对我一直很好。祝姐姐,你还记得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吗?”
说罢,洪瑛神经质地笑了一笑。在她深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间还留有一丝曾经秀美的痕迹。洪瑛见祝敏卿脸上理解的表情,继续说道:
“你也知道,我不爱读书,贪玩儿。高中毕业后,我就进厂上班了。我哥结了婚,厂里给分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他和嫂子搬过去住了。没过多久,生了我侄儿。我妈抱了几天孙子,虽然也不富裕吧,但还算其乐融融。那段日子,真没想到,是我这几十年来过的最后一段太平日子。”
洪瑛掐灭了指尖的烟屁股,立即又取出一支点燃,嘴里吐出层层烟圈。视线随着烟雾,飘散进回忆里。
“那个男同学对我一直很好,他说我爸没得早,我妈带着我和我哥挺不容易,他又觉得我一直很懂事,挺心疼我的。我很感动,就和他结了婚。只是,我们结婚没多久…”洪瑛停顿了下来,眼珠开始不住地左右游移,呼吸加重,一个又一个烟圈在吞云吐雾间飘散进空气间。最终常年堆积的倾诉的欲望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她颤抖着声音继续道,“我妈当时和我们一起住,有一天她洗了澡,从厕所走出来,不小心踩滑了脚,摔倒在地上,当时就晕了过去。幸好,那天我和曹云贵都在家。我们赶紧给送了医院。颅内大出血,好不容易给救了下来。可是睁眼以后,就傻了,眼睛也看不怎么见了。医生解释是因为摔坏了脑干,损伤了视力神经。进行智力评估后,医生说我妈的智商退回到了四五岁小孩的水平。从此生活不能自理,还时不常地失忆,认不清人,也瞧不清路。总之,从那以后,她就开始了漫长的折磨我的日子。
本来我和曹云贵结婚后,厂里分了房子,我们是可以搬去单独住的。但我妈出事后,就只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也不怪曹云贵,谁摊上个智力有问题的瞎子老娘都会觉得倒霉。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我可以理解并且接受。我恨的是我哥,他现在在你们面前装好人。我妈还在世时,他可是不闻不问,一切事情全都丢给我,十几年呐。”
洪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香烟燃成了灰烬,落了一大截在茶几上。洪瑛见了,不在意地将它们吹散。谢言无法想象这口头表述里只花了两秒的“十几年”,在漫长岁月里是何等枯燥,甚至煎熬的时光。
“我哥说他有儿有媳妇,自己负担就很重,没功夫管妈。而我才结婚,没有孩子,有足够的精力照料病人。他有没有想过,我是不是也想要小孩儿。有一天,我会不会也有小孩儿呢?
照看我妈的同时,我的生活也在继续。后来我怀孕了。曹云贵是个好人,那是他最后一次真心实意关心我。给我买这买那,让我吃好喝好。还请了个保姆和我一起照顾我妈。一个如同得了老年痴呆的老人有多难伺候啊!找来的保姆不是圣人,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照顾得好。所以很多事,还得我这个作女儿的亲历亲为。我从小身体底子就不好,照看我妈又是费时费力的一件事,我怀着孩子,每天中午晚上回家陪她吃饭,同时确保她平安呆在家。值夜班时,中途都要偷溜回去,看看她是不是乖乖地睡觉了。我上班一直到胎儿7个月大的时候回家待产,有一天晚上肚子一阵剧痛。我以为是孩子要早产了,坐在出租车上时差点痛晕过去,赶到医院已经开始大出血。具体的情况我记不清了,反正医生说是我底子太差,本来怀就怀不住,自然流产了。这下曹云贵把一切责任都怪到我妈,我哥,还有我头上。他姐说我们一家倒霉,连累了他们曹家,辞了保姆,还撺掇着要他和我离婚。他几次想离,没狠下心来,但开始整夜整夜出去赌,比离了也好不了哪儿去。
我那时真想死啊,祝姐姐,你明白吗我没了孩子,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却还要拖着病怏怏的身子照顾我妈。没有人可以依靠啊。我一个人每天要给她做好三顿饭,晚上伺候着洗漱送上床睡觉。每天,她不睡,我就得不了休息。四五岁的小孩儿,整天傻乎乎的。一会儿要吃这,一会儿要吃那。还要这样玩,那样玩。我每天换着花样的陪她,精神高度紧张。
有时候我看着她坐在床上,一个棉球都能玩儿好久。我就想,这人可真是奇怪。你说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就是为了把我哥生下来,和她一同折磨我?我活这辈子,就是为了伺候她的?我觉得我的人生好没意思啊。
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就像现在这样抽着烟。我妈在里屋睡觉,曹云贵又出去打麻将了。房间里安静得很,我听着时钟里指针的声音,越想越不是滋味。就看到茶几上放着给我妈睡前削了苹果吃的水果刀,我就拿起来,朝着自己的手腕开始划。我那个时候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自残,因为肉体的疼痛真的可以麻痹心里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