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摇了摇头。她的心稍微安宁下来,突然十分后悔自己的懦弱。她早该想到,阿虎这样早慧,纵使众人不说,总也察觉得到。只因为她不敢面对,才让这个孩子一直活在怀疑和恐惧里。
可是她仍然没有做好如实相告的准备。仇恨应当是只属于她的,不应当属于这个可怜的孩子。
“阿虎千万不可以拿这些去问父亲。”她强打起精神,继续哄骗阿虎,“天下的孩子,都只能有一个父亲。他这样喜欢你,你若是提起先前父亲的话,他一定会生气的。他若是生了你的气,便也会生母亲的气,生妙常的气。从此以后,便不会理睬我们了。”
阿虎畏惧地点了点头,犹豫许久,忽然又问。“所以母亲不是讲究礼法的淑女,父亲也不是讲究礼法的君子。”
“什么?”她十分惊讶,“这又是什么话?”
“师傅说,讲究礼法的君子和淑女是在成婚以后才有孩子的。”阿虎努力思考着,“可是阿虎在那之前便有了。”
她一时更加不知如何作答。
“你父亲的礼法和师傅的礼法自然不一样。”她勉力狡辩,看着阿虎眼里疑惑的光,更加觉得惭愧。“天下的礼法都是你父亲决定的,你应当听他的,不应当听师傅的。”
“所以阿虎以后也要先有孩子再成婚。”阿虎的脸色开朗起来。“那样阿虎的孩子便和阿虎和父亲一样。”
她原本难过自责至极,此时却被阿虎逗得笑起来了,心中忽然温暖起来。阿虎这个模样,真正就像她的姊姊活了过来,就和幼年时姊姊振振有词地欺负她时一模一样。
“这些事,就当作阿虎和母亲的秘密,除了我们,再不许跟任何人谈,好不好?”她拿手帕擦干净阿虎脸上的泪痕。“阿虎只需要记住,这世上,母亲和父亲是最喜欢你的人。余下的事,等长大了,可以有许多时间慢慢再想。”
“好。”阿虎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声问,“所以母亲不会再给阿虎换一个父亲了?”
“当然不会。”她用尽最后的耐心指天发誓。“阿虎若还是我的好孩子,就不许再提这件事了。”
“在跟孩子发什么毒誓?”卫渊却恰巧在此时来到,见她正指着天密密地跟阿虎说话,忍不住打断。
她见卫渊来,十分担心阿虎又说出不该说的话来,急忙唤保姆来带阿虎走。阿虎见到卫渊,却发出一声快乐的惊叫,直奔到他面前,卫渊待要接手抱起阿虎来,阿虎却从他的手臂里溜出去,有些羞涩地行了个礼,不及卫渊反应,一边喊着“儿告退!”一边脚底抹油般地逃走了。
“小东西怎么了?”卫渊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又评论道,“他虽然不是你生的,倒是很像你。”
她不知晓卫渊听去了多少,一面觉得心虚,一面试探他:“哪里像我?”
他直言道:“一样刁钻狡猾。”
她解释道:“可阿虎是当真喜欢你的。”
“我知道。孩子做不得假。”他意有所指地说,“所以你在跟这孩子发什么誓?”他重提方才的问话。
“我跟阿虎发誓,说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她回答,并不理会他的讽刺。孩子是做不得假的,可她一早不是孩子了。
他不为所动,问道:“怎么突然跟孩子说这些?”
她犹豫许久,如实回答道:“阿虎学会了算数,以为他是我跟旁人生的,担忧我哪天会再给他换一个父亲。”
他不禁大笑。“你骗不了他的,他非常聪明。”
“正因为他聪明,”她担忧他疑心,为阿虎解释道,“他这样聪明,所以绝不会恨你。哪怕有一天知晓了身世也绝不会恨你。”
“你呢?”他突然问她。他那双冷湛的眼睛盯着她,让她一时有些失神。
“你不该再问我这些。”她侧过头去,拒绝直接回答。
“小鸾,我只要这一句真话。”
她转过来正视他。“你难道不明白?”她质问,她的理智正在尖叫着阻止她。
“告诉我。”他命令她。他需要她亲口确认。
“洛华恨你,小鸾也恨你,可我是爱你的。”她平静地答复。
此时她对自己的厌恶到达了极点,却觉得如释重负。她当真没有了尊严,没有了耻辱,也终于忘记了自己是谁。
虚假的爱掩盖真实的仇恨,可真实的爱依旧与真实的恨并存。她承认了恨,便也承认了爱。
他盯着她,她满眼都是羞愤的泪水,当中并没有一丝虚假的光。
“你上一次对我说真话,是什么时候?”他问她。
“方才。”她依旧平静地回答,鼓起仅存的勇气,“所以,你说爱我,除了我们旧日曾有过婚约,可还有别的理由?”
她握着自己血淋淋的一颗心,等着他的答案。她不惜背叛了母亲,背弃了所有女子的道德,如今更是背弃了旧日的她自己。若是他需要的只是金册玉印上的洛华,他便应当得到她所有的仇恨和报复。
“有。”他终于回答,数年间的重负土崩瓦解,他第一次觉得轻松,“我有许多的理由。”
他忽然觉得愧疚。原来她远比他更诚实,也比他想像中更为聪颖和勇敢。这几乎是他此生能得到的最好的答案。
原来他所拥有的不只是过去。他们并非只在那个久已不存在的未来里才平稳安宁地生活在一起。他与她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