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殿下有何过人之处,竟然使阿兄如此挂怀,以至于置天下于不顾。”高绍宁见来人是长公主,冷冷开言。
兵变未成,高绍宁欲引刀自尽,却被卫渊阻止,如今已被软禁在西苑旁一处厢殿内等待发落。
“如九郎所见,我并没有过人之处。若是将军不想登临至尊之位,也是因为将军自有考量,并不只是因为我的缘故。”她平静地答复,敛膝正坐在高绍宁对面。
高绍宁并不相信,仍旧直盯着眼前的公主。他不禁想起臣僚之间的笑谈。笑谈称嘉国公主早已死于兵变之中,叛军寻到的不过是狐妖的化生。既然是妖物,自然不在乎女子的清誉和天家的尊严,自然可以为了自己的欢悦惑乱人主的心智。
“殿下莫非当真是狐妖化生?”高绍宁语带讥讽,“若是如此,殿下可惑我否?”
“原来九郎是觉得——只要女子略有出格之处,便近乎妖邪了?”她微笑起来。
高绍宁忽然有些窘迫起来,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世间向来将女子粗暴地分为贞静温顺的淑女和放浪冶荡的妖姬,前者宜室宜家,后者可供枕席。可眼前的公主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他既无法尊敬她,亦无法侮辱她,只得把她当成生作女儿身的男子。
“所以殿下为何来此?”高绍宁露出散漫的笑容,“是为了奚落手下败将,还是殿下欲有私于我?”
她并不在乎他的无礼,仍旧平静地答复道:“因为九郎是将军的至亲,将军不希望九郎有心结,我亦不希望将军有心结。”
“我唯一的心结,是畏惧阿兄死于妇人之手。”
“九郎多虑了。”她轻声答,“我不会危害将军。”
“殿下如此宽容么?”高绍宁冷笑,不禁提醒她五年前的血仇和侮辱,“还是殿下健忘?”
“为着父母手足,我应当恨他,不过——”她停下来整理思绪。
高绍宁并不打断公主的思考。他那双和表兄相似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似乎是要看穿那藏在洁白文雅的画皮之下的妖邪。
“——不过为了我自己,我可以宽恕他。”
“为什么?”
“因为——”她的理由很多,一时无法一一讲明。
因为她早已抛下了独属于女子的道德。若是那些侮辱不足以伤害男子,便也无法再伤害她。
因为他竟然爱了她,把男子所能得到的快乐和自由一一呈递给她,于是她为着自己的快乐和自由,可以坦然地接受凶犯的爱,甚至自己也去爱他。
因为他的血肉生在她的血肉里,成就了她的女儿。
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理由。
“因为我爱他,只为了我自己爱他。”她截断自己的思绪,简单地回答。
高绍宁第一次见到如此直白到近乎无耻的女子,不禁骇笑道:“殿下如此洒脱,堪称女中丈夫。”
“不,我只是女子。”她纠正他,“世间男子睚眦必报,并没有女子的宽容体谅,就像将军当年会因为家族的血仇侮辱我,而我会宽恕他一样。”
高绍宁闻言一时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我如今明白阿兄为何如此看重殿下了。殿下的确远胜世间男子。”
两人虽然并不迂腐,但谈及男女情爱,终究有几分尴尬,于是一时都默默无言。
“可惜即使殿下无心加害,阿兄也没有退路。”高绍宁缓缓开口,“臣子若干预废立之事,难免一代而斩。殿下虽不愿承认,但阿兄若为了殿下继续迁延,无异于自毁长城,河北四镇更无法幸免。这也是我不得不危害殿下的理由。”
她明白高绍宁的忧虑。他的忧虑,也是追随卫渊的河北士族的忧虑。
一位代执朝纲的权臣若不能改朝易代,在君臣父子的伦常中绝无存身之地。即使如霍光一般为汉室勤谨终生,身为臣子,他无法将自己的权柄传于后世,其家族和党羽依旧令新皇忌惮,在其去世后便被尽数诛灭。
河北士族的荣辱全系于卫渊一身,若他不能践位,那么卫渊身死之后,河北士族必将被新主清算。
“这一二年间,我常常想这件事。”她思考很久,轻声回答,“既为我自己想,也为将军和我的儿女想。”
高绍宁沉默着,于是她继续说:“为着我的私心,我自然不希望父母和先祖的宗庙祭祀断绝。我已经如此辜负父母,我再无耻,也无法坐视将军改姓易代。”
“可是不只九郎的荣辱系于将军一身,我也是一样。所以九郎的忧虑,也是我的忧虑。”
高绍宁并不认同她那些无谓的忧虑:“虽然殿下才智过人,终究是女子,谈何承继宗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