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少见她这样倦怠,忽然隐约有了些许头绪,“小鸾,你上一次——”
“什么?”她依旧倦怠地枕着手臂,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坐直身子,面颊红起来,嗫嚅道,“我常常是不作准的,倒也未必是……”
她话还未说完,卫渊就要教奴仆去请御医。
“等一等,”她掣住他,“我有话与你说。”
卫渊回身,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等待她开口。
她在心里斟酌着言语,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起。于是两个人便默默无语地相对而坐。
“之前,我怀着妙常的时候,是我在子均的贺仪里放了砒霜。”
“我知道。”他平静地回答。
府邸内备来驱害兽的砒霜,每一份都略微少了些许。这是后来他要管事对着采买砒霜的记录,用戥子一一称了才发现的。
“你不怪我?”她有些恍惚地垂着头。
“我没有资格。”甚至此时,他仍旧觉得自己并没有开解她的资格。因为她之所以能从那等惨痛中解脱出来,全是靠她自己。
提起旧事,两人都很不自在。
“你难道不会觉得,我是狠毒到连子女都要利用的人?”
“不会。”他垂目回忆着旧事,“真正狠毒的人,并不会恨自己。”
他有些伤感地注视着她温柔的面容。他对她,的确是罪孽深重、万恶不赦的。
她那双澄澈的眼睛回望着他。那种空无一物的澄澈,他曾经以为是冷漠,后来才发觉是女子独有的慈悲。
“我后来又用了很多办法,但并不是因为厌恶你。”她说,是因为她并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他。
“我知道。”他微微颔首,她有一切权利在他面前卫护她自己。
“这些年,你没有想过要旁人的孩子?”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斟酌着合适的言辞,“我以为……世间男子应当都是在意子嗣的。”
“小鸾,我比你想的有耐心。”他回答。而且,他一直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
她既然可以忍受他的侮辱去活着,他便期望她是天下第一等宽容健忘的人,期望她不止给他服从和逢迎,而是给他一切,给他那等世间无一、一切寻常男子都无从寻求的爱。
那等至悲悯宽容的女子之爱,可以将万恶不赦的罪人自无间地狱里超拔出来。他等待了,也终于得到了。
“若是永远没有呢?”她问,心中有些忐忑。
“那便是天意如此。”
“你为何可以不介意这件事?”
“我不惧怕被人遗忘。”他回答,“我也不需要任何人记得我。”
凡夫畏惧死亡,畏惧黄泉之下的孤苦,才需要儿女接续他的性命,要继嗣去供奉他的香火,使他在彼世继续过现世的生活。
君王更是以天下为家,以家为天下。于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的百姓,全成为君王的子民,受君王的教诲、服从君王的命令,也像真正的子女一样以劳役和资财供养君王,使君王的宗庙永得祭祀,使他们永远被自己的子孙和子民的子孙所铭记。
然而无论圣王、庸主、暴君,无论怀着何等传天下于万世的奢望,终究会连着辉煌璀璨的皇都,连着他们的法度一道,化作灰烬瓦砾。他和她也不过是当中的残章断简。
只有西京滚滚向前,重复着它自己的灭亡。直到这世上贵庶无别,没有门阀,没有寒族,没有牧羊奴的子孙,也没有公主。直到所有人都被遗忘。
“我也可以……不必惧怕死亡和遗忘吗?”她心中有些震动,思索许久,才又开口问他。
“小鸾,你和我,所有的人,注定都是要被遗忘的。”他轻声解释,“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
“可是,”她皱了皱眉,“我想着,百年之后,总会有许多人记得你。因为……你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人。”
“那想必也会有人记得你。小鸾,被人记一百年,便很好了。
“可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我不止想要你的心意,也不止想要安宁——就算你能容忍我,可我——”她挣扎了许久,才说,“——我骨子里,原本就同我的父兄没有区别。”
她垂下头来,沉默了许久,像是要宽慰自己似的,说了一句没有首尾的话:“可我是爱你的。”
“我知道。”他回答,“这件事,从古至今有许多人想过。你并不因为是女子而比他们更坏些。”
征和六年六月,皇后有娠。皇帝在司天监的建议下改元“天享”,并诏令大赦天下,百官自从九品下起皆加勋官一等。
这一年七月,有西域僧人携《法华经》、《阿弥陀经》等佛经原本来访西京,嘉国长公主捐出食邑一年的赋税,将旧太子私邸改建为寺庙,供高僧和弟子编译经卷,并取性觉本明之意,为此寺命名为觉明寺。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