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离开南京太久。”杨舟轻笑笑,“南京很好,我要在这里待到地老天荒。”
杜若站起来,对着杨舟轻和张嘉闻各深深鞠了一躬,“再造之恩,难以言谢。诸君珍重!”
二人将她送到门口,杨舟轻慨叹道:“突然想起新世界的几个女孩子,只可惜他们没有这样的人生。”
“这个杜小姐福泽深厚,日后也是个栋梁之材。”张嘉闻转身回房,“地老天荒太久,还是把握俗世里的当下吧。”
第四卷:怀山襄陵
第一章
天气燥热不堪,张嘉闻坐在院内的藤椅中,看着中村事件的后续直皱眉头,看见浑身大汗从外头晃悠回来的杨舟轻后,眉头中间的沟壑更深了些。
如今已是民国二十年七月,上个月杨舟轻才从学堂毕业,还未想好是继续念大学,还是跟着张嘉闻行走江湖。
杨舟轻早就惯了他的臭脸,对他扬起脸笑了笑,径自去冲凉。
不过十五分钟,杨舟轻穿着个短打衣衫就出来了,背心短裤,看起来活像是码头上的工人。
“高中毕业,马上都要当大学生的人了,竟然还如此不修边幅,有辱斯文。”张嘉闻刻薄地点评,将报纸放到一边。
杨舟轻甩了甩刚洗过的头发,嬉皮笑脸道:“我就是个地主家的长工,要什么斯文?”
张嘉闻不置可否地看他,又抬头看了看天,“是不是又要下雨了?”
近来这雨下得可谓离谱,就算是黄梅天也没这个下法,刘妈在后院种的菜秧都被淹死了,可想而知附近郊县农民的地恐怕也不太乐观。
“先前旱灾的时候,都去龙王庙求雨,现在水涝了,怎么不见老百姓去拜旱魃?”杨舟轻在他对面的板凳上坐下,徒手把先前买的西瓜掰开,换来张嘉闻一个有些恼怒的眼神,“西游记大家都看过,下多少雨都是有定数的,拜一下就给下雨,对天庭旨意随意更改,个个都想当泾河龙王啊?长江这个水系那么多条河,有的井都有龙王,个个求雨都无有不应,每天天界除了斩龙,什么事都别干了。”
张嘉闻没好气地从旁边找了把刀把西瓜切切好,优雅地尝了一口,“今年雨水大,瓜确实不甜。”
“江宁横溪的瓜,我挑的最好的买的。”杨舟轻话音未落,头顶上便是一阵响雷,紧接着乌云密布。
杨舟轻将瓜扔到一边,如同闪电一般将挂着的衣衫全部收回去,张嘉闻则慢条斯理地将瓜和桌椅都摆好,等两个人都进门时,斗大的雨滴从天而降砸在地上。
并肩看着雨帘,杨舟轻低声道:“你能掐会算,不如算算汛情。”
张嘉闻摇了摇头,“这种事不需要术算,看也看得出必然会有。有时候……”
他眼中有些复杂的情绪,“明明人力可以为之,却要寄托于天命,岂不是本末倒置?就比如修桥补路,比如治水固堤,这些年年年战乱,有人做了这个事么?根本就不用掐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以今年的水势,定然有大灾。”
杨舟轻也不知可以说什么,看着雨帘,“刘妈老家是不是还有不少人,需要请他们一起到南京来么?到底是首都,先前建设首都的时候,排水不是仔细重修过么?”
张嘉闻点了点头,“你去通知刘妈吧。”
刘妈欢天喜地地接了信,刚刚来得及给家里送了电报,一个消息就让整个全国为之震动。
连日大雨如注,急雨倾盆,连绵十数昼夜,江淮地区江河湖泊堤防多处溃溢,灾民无数。
刘妈家里也不例外,辛辛苦苦做工攒下钱买的地全都被淹,一家人没有办法,只能住在屋顶上,一年的收成霎那间化为乌有,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刘妈那个吃喝嫖赌的混账老公也被洪水冲走了。
他本可不用死,如果不是为了救他曾百般嫌弃的女儿。
刘妈才十三四岁的女儿哭哭啼啼地抱着五六岁的弟弟,也不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跟着灾民奔波一路到了南京城外,可政府也不愿收纳这么多灾民。如果不是张嘉闻作保,恐怕也得和其他流民一起分散到别处去。
原本刘妈暂住的屋子这么一来就有些捉襟见肘,正在张嘉闻犹豫着要不要收留他们时,慢慢恢复神智的葛大婶盛情邀请刘妈一家人搬去和她一起住,这么一来带上原先看顾的聋哑姑娘,一家妇孺五个倒也热闹。
从前刘妈提起老家的死鬼时,总是咬牙切齿,说他一心想要个儿子,说他没有本事,说他有时候还会打老婆打女儿,可如今他真的被大水冲走了,又开始魂不守舍,不复从前的开朗。杨舟轻就曾经撞见过她煮饭的时候,突然就捂着脸哭出了声。
“问世间情为何物啊。”杨舟轻对张嘉闻感慨。
张嘉闻不理会他,只悠远地看着北边,“离这里过三条街,走不到二里路,就有个地方叫做芦席营。”
杨舟轻点了点头,“是从前埋葬穷人家的地方,买不起棺椁,就用芦席一裹……”
只可惜这些流民兴许连芦席都没有。
杨舟轻本来不爱看报纸,但整个六月七月每日每版每栏的报纸都认认真真看了——武汉三镇没入水中一个月,特别是武汉至湖南境内洞庭湖与长江交汇处的城陵矶,更是一片汪洋,仅见少数山岳露出水面。商店歇业、工厂停工、住宅坍塌、物价飞涨,老百姓只能露宿在高楼屋顶或是山坡之上。更可怕的是,本来武汉就有火炉之称,酷热难当,积水里漂浮着各类尸体和秽物,散发阵阵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