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你——你可还能记得起当时究竟是怎样的情景?”苏翁又在杯沿重重地敲了一下子。那杯是个玉杯,那箸是根银箸。两相交击,登时发出清越的金玉之声,就好像将整片洞庭之上的迷雾都驱散了。
这声音和着他的问话,竟然立时叫李云心愣在原处、瞪大眼睛,说不出话了!
看着他这样呆坐片刻,苏翁才微微叹息:“你是记不起了罢。你晓得有当日那事,但记不起细节。那是因为你用一种神异的法子将那段记忆藏了起来。你叫你自己不要去想那事,叫你自己略过那事——好不至于生出心魔来!”
他话音一落,李云心陡然暴怒。他虽然站不起只能坐着,却并不妨碍做些别的举动。
只见这渭水龙王猛地一拍桌子,那桌面登时碎裂成齑粉,就是连其上的碗盘杯盏也都一同变成细小的碎屑了!一声暴喝自他口中喷吐出来:“哪来的老泼皮——为何坏我道行?!”
他喝出这一句话,下一刻便喉头一甜,一口金灿灿的龙血喷吐出来,在空中弥散为一片金光。
但他那一击却未伤苏翁分毫。老人不动声色地也虚虚还了一掌,飘散在空中的那些碎屑立即聚拢回去,重新变成了一桌的酒菜!
“你可知你是在自掘坟墓?!”老人沉声喝他,“你将你的心魔强压下来,然后做了妖魔。以为做妖魔便不需要渡什么劫了么?哼。你若要止步于玄境,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但你若想要问情太上——早晚要道心、渡劫!你这样的性子,可想过一旦到了玄境而境界止步不前、后又埋了心魔退而不得——会是个什么下场么?!”
李云心猛地站起身来——身上的禁制不晓得何时消失了。
他站起来,撸了袖子,看着竟是要像市井间的莽汉一般与苏翁搏斗。但想了想似乎又自知全然不是那老人的对手,索性一脚踢在面前的凳上,将那凳子踢得在屋内转了几遭而后冲破窗纸,飞到屋外去了。
屋外李善听到声音,忙跑来问“大王可有什么事”。李云心劈头便骂:“给老子滚远些!”
李善登时不说话、跑远了。
然后他在屋子里一股气地胡乱踢打,闹了一刻钟才停下来,猛地转头瞪眼看着苏翁,伸手指他:“老王八蛋你是白阎君还是黑阎君?!不然怎么知道这些事!?”
苏翁还是不怒。他稳坐在桌前只看李云心发疯。同他对视了一会道:“你也猜错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李云心愤怒地看着他,“和我讲道理?道理我懂得多,用不着你来说。”
老人微微一笑:“我知道眼下是坏了你的道行。你做那件事心中有愧,却只是镇压了。如今我帮你翻检出来,你心思躁动念头不净,境界修为也都不稳。但你要晓得此刻这天下间,没有比洞庭更安全的场所了。你不在此刻除了你的心魔,以后还会有这样的好机会么?”
“你对那尹雪柔有愧,便说你心里还有情。可你又自诩无情——其实是不懂情。那些情你不懂,就只当是不存在。真遇到了尹雪柔那样的事,你偏生狠不下心。”
“你看不起道统的人,那么眼下该晓得了——道统传承千万载的修行法门是自有其玄妙之处的。你也该晓得为何人修不愿做阴神——你就是绝好的例子。你成了阴神却还有人心。道统的无情和妖魔的无情你都学不来,天下间可还有比你更尴尬的了么!”
李云心的胸膛激烈地起伏。他像是一头发怒的雄狮一样恶狠狠盯着苏翁,在他说完之后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平静下来:“好,好,好。就算你说得都有理。就算你是为我好——我也不问你是谁——你想叫我怎么办?像道统那些人一样渡劫?”
他猛地将手往西边一指:“洞庭禁制外面一群王八蛋守着老子,偏觉得老子能搞得定这禁制可就是不放他们进来。在这种时候我去渡劫么?”
“然后我渡这劫渡那劫——渡到和那群王八蛋一个样子。”李云心摊手,“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苏翁听他这话便笑了:“是呀。无甚区别的。所以你不想渡劫,我也不想你渡劫。我今日只教你做人的道理。”
“你从前是人,如今是妖魔。但在我这里‘人’这个东西,不看肉身,也不看出身。有七情六欲的才是人,缺了多了,都不算什么人。”
“道统的修士在我这里也不算是人——我说的做人可不是他们说的做人。”
“你有心机,肯动脑,能下手,是好事。但老头子更希望你以后做事想一想将来。现在世上的人,多不喜正道。口中说的是道德仁义,做事却是另外的光景。放在世俗里我也晓得——你行事正直迂腐,自然有投机取巧之人将你踩下去。你要说天道昭彰终有报?在如今这世道,便是屁话了。”
“世人信仰洞天流派的神仙,信仰天庭的天人——可谁晓得都是什么东西、做什么勾当。”
“可落在了修行处,便大不同。天道,在世俗中没有,在修行人这里却是有的。”苏翁说着这些话便站起身。踱步到窗口将后背让给李云心,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他暴起发难。
“譬如你那事。你如同道统的修士、妖魔一般,杀死一个尹雪柔问心无愧也就罢了。但你偏偏有愧。你有愧,这天道便是在你的心中了。因而天道就饶不过你——你便有心魔。”
“你这性子倘若真想修行,妖魔的行事你学不得,修士的行事你也学不得——你要有自己的行事法子。你心中有愧、不适了,这事就不要去做。放浪形骸放纵天性都可以,但必须你觉得坦荡光明了,才去做。如此才天道昭彰,如此,你才有可能问情太上呀。”
李云心听他说了这许多,面上更加镇定下来。他负手而立站在月色中盯着苏翁的肩头看,并且微微冷笑一声:“阁下所说的天道,我听着也和世俗中的情况没什么区别。天道倘若在我心中如何呢?譬如我与修士同杀一人。我不忍,便饶了他。那修士没有半点慈悲,径自杀了,取一件天才地宝。再炼化成法宝将我斩杀了——我心中天道有何用?不过叫我快死罢了。”
“还不如我埋着心魔往前走,或许云开月明,自有一片豁然天地。”
老人转过了身。他的面目就隐藏在阴影中,只被身后的月色镀上一层冷光。
李云心听到他更加低沉的声音:“当初你在洞庭边君山外,与那白阎君说了一番世间因果报应的道理。你便以为这世上真无天道了么?天道能被你瞧见,还算什么天道呢?”
“天道是无形的。说它是个什么东西、理念、学说,甚至玄之又玄的缘果,都是狭隘罢了。倘若你能说得出、辨得明,那就不是道。我今日同你说这些,只是叫你之后行事问心无愧。无论你是真无愧还是假无愧——日后天道循环报应来了的时候,你就知我今日着实是想要渡你的了。”
李云心忽然皱起眉,敏锐地觉察到老者话语当中别有的深意。
他甚至顾不得发怒了,只踏前一步倾身追问:“你是指什么?报应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