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眼下已不是人的乔嘉欣,对他说喜欢做人的时候、没遇见她的时候、行在春日杨柳岸的时候。
许多有关天下大事、人道兴衰、修为境界的话到了李云心的嘴边,但他咽下去了。数息之后他轻叹一声:“你想要回到从前,可能不是没有办法。但你会失去如今的神通修为,也会失去如今的记忆。往后做个凡人,会生老病死。可能寻不到如意郎君,也可能生活遭遇变故,衣食无着了。”
“更重要的是,你会失去很多选择的自由。不像如今这样,甚至可以掌控一些别人的命运。如果想要后悔,也再没机会——你愿意吗?”
乔嘉欣的眼中焕发出自李云心见她后,头一次看到的喜悦光彩。
“我愿意。”她毫不迟疑地说,“我都愿意。”
于是李云心取出皇舆经天图,在桌上展开。又取出九海图,将它搁在上面。并不见他做了什么动作,那幅九海图便慢慢隐没在下面那张图中,像是融合进去了。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这皇舆经天图,原本只标注了中陆三十国当中的地理,其外则是一片白茫茫。但如今在图的东边,出现了那九海乃至东海国的详情。且九海这一部分当中,的的确确充溢着灵力,而不仅仅是“标注走向”。
李云心在转手之间,将两者融合起来了。
他停了手,看眼前的少女,认真地说:“去年,我曾经把渭城、渭城周边的天地都画到了我的扇子里去。”
“那时候我借助了阴魂的力量,暂时达到玄境的修为。这事情我做过一次,头脑里还有这附近的气机流向,再做很简单。我如今又是太上的修为,做的也会更好。”
“我可以把渭城、附近的天地都录入这幅画卷里。往后也许还会把更广阔的天地添进来。里面……该是栩栩如生。人置身其中之后,意识不到自己是在画儿里。”
“你想要从前的生活,我也可以把你家人再造出来。在这画儿里,他们会是你记忆当中的模样——就譬如你在做梦,你的意识构建身边的所有东西。你置身梦中、置身自己的念头里,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对劲儿。”
李云心沉默片刻,又轻叹口气:“这就是我的法子。只取你这鬼修的神魂,画进画中,塑出身躯。你会是个普通人——在遇到我之前的那个普通人。但可能一辈子都活在自己梦里——你愿意吗?”
“那么……其他人呢?”乔嘉欣低声问,“我和我的家人,生活在一座孤城里吗?”
“会有其他人。”李云心耐心而缓慢地说,“但也是你头脑中的幻象。然而你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出现在你眼前的人、你看过的人,都是你相信的。你不会觉得他们不真实。”
“我也想……找些真人陪你。但画人,既容易又难。容易是因为对凡人来说,人与人之间的气机极相似。他们之间的差异,可能只是亿万分之一。可难也是因为这一点——每个人的差异都不相同,而世上的人太多了。要搞清楚这些差异,不是几百、几千年能做得到的。”
“如果只找几百几千个人陪你,他们很快会意识到这个世界是有限的。如果都叫他们像你一样,你们之间的世界则会冲突,最终变成一团混沌。”
他顿了顿:“不过……可能在以后,我真的会将真人录进来。但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多久的以后。”
乔嘉欣的眼中又焕发出些光彩。但又问:“那么是不是说……在我没看到的地方,就是没人的?还是……空城?”
李云心笑了笑:“没看到的地方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乔嘉欣叹了口气:“是啊。”
“那么你还愿意吗?”
她慢慢站起身,仰起头。李云心看得到她脸颊和脖颈上,在阳光下变得透明的绒毛。
“我愿意。”
于是李云心也站起身。
他走到少女身后抬起手,覆在她的头上。
她身体当中没什么温度,发丝也是冰凉的。像是一具尸体,或是用冰雪塑成的。
李云心收回手。掌中多了一团蒙蒙的青雾。
乔嘉欣的身体倒在地上。先化成血肉,再化成流光,最终消散在阳光里。
他重新走回去坐下。将这团蒙蒙青雾交到自己左手中,然后用右手在《皇舆经天图》卷上勾画。渭城在这副图中仅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儿,若不注意看,便以为是一粒尘埃。
他在这方寸之中施展画道的神通,譬如在针尖之上雕刻天使的发丝。未遭大劫之前的渭城模样、周围天地林木山川河流的模样,都被他慢慢注入这画卷里。甚至离这儿较近的、他一路上所走过的那些地方,也被他顺便录入其中。
于是除了九海那一片区域之外,这图中中陆腹地的位置,又出现一道细细的灵力流。
这次“临摹”花了他半个时辰的时间。在惨淡的冬日行到高天正中时,李云心停了手。然后他将掌心那团青雾打入画中。
做完这一切,院中安静下来。
他静立一刻钟、只盯着这桌上的长卷,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天空当中却生出了阴云,将阳光遮掩。云渐浓,于是开始落细雪。于如此沉寂处,雪落有声。不曾落到长卷上,却慢慢覆满他的肩头。
李云心的身形一闪,消失了。
下一刻,他已身处一株垂柳下。
眼下……是春天。有微风拂面,有和煦的阳光。他的身后是柳河——会一直向前流淌、流入渭城中。
面前的路上覆着细细白沙,路中间不常被来往车轮碾压处微微隆起,偶尔生一两株青草。
他沉默地深吸一口气,看到有车队远远地行过来。
那些大车渐近,便瞧见一个骑马的汉子。再往后的车上满载货物,覆着帆布。他的视线又向后移,瞧见一个十三四的少女坐在大车边,无聊地绕指尖的细柳枝。垂下来的双脚微微晃,脚尖上的两枚绒球便轻轻跳。又抬头和赶车的年轻人说了句什么,似是开心了,便掩嘴笑。
骑马的汉子慢慢经过他,警惕地看他一眼,带缰驻马。想了想,问:“朋友要搭车?”
李云心向他笑了笑:“不。等一位故人。”
“在下乔段洪。渭城洪福镖局乔段洪。”男人拱了拱手,“阁下在等什么朋友?”
李云心微笑着点头:“等渭城桃溪路龙王庙的庙祝,混元子。我是他的师侄。”
“哦……如此。”男人的脸色变得平和,“那么叨扰了。”
李云心微微颔首,他便策马继续前行。于是大车也慢慢地、隆隆地经过他。
少女瞧见他,好奇地盯着看。李云心向她笑了笑,于是少女微红脸,转过头去。
等大车又前行一会儿,她才又转脸往后看。
可那少年已不见了。
垂柳白沙岸,阳春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