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陈修远递呈了一份阜阳郡驻军分布图给陈翎,“这几日我让人打探的,不一定精准,但八九不离十。”
陈翎从陈修远手中接过,地图上标注都很详实,她想知晓的都有,不需要陈修远赘述。
陈翎低头仔细看着手中地图,没有出声。
这几日从舟城到结城,再从结城一路到雀城,清关和眼下的鱼跃,她一直在逃窜,看到的都是点,却不清楚周遭整体的局势。
这份阜阳郡驻军分布图是她想要看的。
陈修远很清楚她要什么。
陈翎认真看着。
陈修远也没有出声扰她,而是踱步至床榻前,看了眼床榻上昏迷的沈辞。
沈辞的上半身近乎都用纱布和绷带包扎上了,有很浓郁的药味,还有绷带被血迹染红,伤口很深,不易愈合,动辄就会扯伤,结痂也会如此。
他是想过沈辞同陈翎一处,却没想过沈辞伤得这么重……
陈修远眉头微微皱了皱,没有说话。
一侧,小不点儿阿念仰首看他。
他似是也察觉这道目光,既而转眸,将视线从床榻上的沈辞处,转移到了一侧的小不点儿阿念身上。
阿念才醒不久,小手揉了揉眼睛,认出他来,用没怎么睡醒的声音开口,“大卜……”
陈修远低头看他,清冷慵懒的声音纠正道,“是大伯,不是萝卜的卜。”
阿念认真,“大卜!”
陈修远:“……”
陈修远忽然意识到再纠正应当也纠正不过来,遂而俯身抱起他,“糯米丸子,才多久不见,你怎么都长这么大了?”
阿念也朝他笑。
阿念的笑是孩童的笑,很治愈。
陈修远也淡淡笑了笑,却又莫名想起眼前的小家伙,小时候尿在他身上过,忽然,陈修远嫌弃得皱了皱眉头。
但阿念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陈修远愣住:“……”
见他没动,阿念又伸手搂着他脖子,试探得亲了亲他脸颊,看他反应。
陈修远嘴角不由勾了勾。
阿念又亲了次。
这次,陈翎的声音响起,“阿念!”
陈翎的声音里略带责备。
她刚才正好看到阿念亲陈修远的一幕。
陈修远不大习惯同人亲近,小孩子也是。
阿念又让他抱,又亲他,陈修远心里怕是不乐意。
听见陈翎出声了,阿念见好就收,乖乖将手收了回来。
很听陈翎的话。
陈修远嘴角再度牵了牵。
“陈修远,朕有事同你说。”陈翎放下手中的地图,抬头看他。
***
苑中暖亭,屏退了旁人,陈翎和陈修远两人单独在一处说话。
旁的侍卫都在远远守着苑中,没有上前。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陈翎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若不是眼下同陈修远在一处,她许是都想不起她近乎一整日滴水都没沾过。
陈修远应道,“我遇到了谭光思。”
陈翎微楞,谭光思?
谭进的孙子?
陈修远轻轻吹了吹杯盏,慢悠悠道,“他带了两百多骑,应当是来追你的,正好被我中途遇上了。”
陈翎意外,“那他人呢?”
谭光思若是还在陈修远手中,陈修远应当已经把人拎到她跟前了。
陈翎微微拢眉,“你杀了他?”
陈修远放下茶盏,“他跑了。我一共就带了五百人来,他身边有两百多骑,又殊死反抗,我的五百人不够围剿他。再说,我若真的大动干戈去追他,谁来这里护驾?一个谭光思不值得,即便抓了他当人质,谭进这种老狐狸也不会就范……”
陈修远轻声,“我也就吓唬吓唬他罢了,他一见到我,当即调头杀了条血路跑了。但谭光思也不笨,过些时候总能想明白,我手中的人手若是够,怎么会让他跑掉,所以我一直让一百余骑跟着他撵,就是为了让他没有时间仔细想,眼下,这人还追着呢,他暂时顾及不到你这里……”
陈翎一语戳破,“带五百人来救驾,你是这么看得起朕,还是这么看得起谭进?”
陈修远叹道,“怀城事发才几日?陛下身边的亲信都来不及赶过来,我来得快,是因为正好同西昌侯世子在阜阳郡私猎。这五百人,原本是随我来阜阳郡狩猎的。这头正狩着猎呢,谭进就谋逆了,我一听说消息,就赶紧带了手中仅有的五百骑来救驾了。”
陈翎:“……”
陈修远言罢,又轻嘶一声,补充道,“自然,同沈将军比不了。沈将军勇猛,但我还想多活两年,这忠君爱国的第一人,还是让他做的好。”
陈翎瞥目,“秋天才狩猎,你大夏天的狩什么猎?”
陈修远感叹,“要不怎么说私猎?偷偷的。”
陈翎睨他,“你若在阜阳郡没有豢养私兵,敢来这里狩猎?”
“敬平王府是天子近臣,怎么能像谭进之流一样豢养私兵呢?”言及此处,陈修远凑近,意味深长道,“再说了,微臣要是真的在阜阳郡豢养了私兵,陛下能安心吗?”
陈翎压低了声音,目光似是要将他看穿,“陈修远,朕不追究你在阜阳郡豢养私兵,你身边这些人一看就不是驻军,是养在这里的私兵……但你要如实告诉朕,你到底还有多少私兵在阜阳郡?”
陈修远一脸诚恳,“真没了。”
陈翎看他,“那你还来掺和这趟浑水,真不怕死?”
陈修远应道,“怕,但不毕竟也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吗?祖父过世前让我照应陛下,我既然应了,自然就得做。不说五百人,五十人也得来,还得马不停蹄得来。”
陈翎看了看他,抿了一口茶水,脑海中想着旁的事情,没有再出声。
陈修远继续,“稍后等谭光思反应过来,怕是会恼羞成怒,带更多的人来追,我们晚些就要继续动身,不能多逗留。他能沿路来追你,就说明知晓你会走清关鱼跃聘陶这条路,这里非久留之处。”
陈翎轻声,“但聘陶封城了,凭五百人出不了聘陶。”
陈修远饮茶,“我们出不去,陛下的人进不来吗?旁人见你我在一处,心中都会掂量一番,若无驻军傍身,你我敢在一处吗?光凭这点就够唬他们两日了,等过完这两日,他们反应过来,再撵着我们跑个三两日,陛下的人怎么也应当到了……”
陈翎仿佛忽然想明白了,“所以你是先来了阜阳郡狩猎,然后再碰上了谭进谋逆,聘陶封城,自己出不去才来寻朕的——因为天子身边迟早会有人护驾……”
陈修远握拳轻咳,“怎么会,这几日我先护驾,隔几日等陛下的人到了,就有旁人来护驾了。再说了,这种被人撵得到处跑的日子也不多见,新鲜~”
陈翎恼火。
陈修远又问,“陛下知道眼下谁守在聘陶吗?”
陈翎看他。
陈修远道,“谭进的儿子谭和骏,所以,我们即便能暂时唬住了谭光思,但谭和骏未必能唬得住。陛下的亲信若来迟了,兴许我与陛下都得缺条胳膊断条腿儿什么的,那陈家就太惨了。”
陈翎睨他,“朕再问你一次,真没私兵吗?”
陈修远一口笃定,“没有。”
陈翎凑近,认真道,“聘陶这条路断了,谭进知晓你我在一处,不会给你我这么长时间。曹之都,霍连渠几人未必能赶在谭进之前攻破聘陶。聊城离我的人最近,我们去聊城能尽早同我的人汇合,但去聊城一定会遇到谭进手下的驻军,五百人过不去,所以,朕最后再问一次,真没有私兵了吗?”
陈修远似‘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阜阳郡是没有,聊城有……”
陈翎看他。
陈修远笑道,“刚巧,我还喜欢去聊城打猎……”
陈翎窝火。
陈修远一面起身,一面道,“我让人先准备,两刻后动身往聊城去。”
陈翎又道,“还有一件事。”
“陛下吩咐。”
陈翎抬眸看他,“谭进想把陈宪放在曲城,朕要知道曲城有什么。”
陈修远微微顿了顿,但很快反应过来,“我让人去打听。”
只是陈修远说完,又俯身贴近她耳畔,“陛下,光换衣裳还不行,唇上的胭脂也要擦了……”
陈翎看他,陈修远业已转身,“刘叔,让人准备,两刻后动身上路。”
刘子君应是。
看着陈修远背影,陈翎想起大爷爷弥留时曾唤她和陈修远到跟前。
“阿翎,大爷爷去了,冠之(陈修远字)也会照应你。陈家这么多孩子里,你和冠之最像你们太爷爷,大爷爷是想你们太爷爷了,也到时候去见你们太爷爷了,这不是什么难过的事,你们不必难过。大爷爷不在了,陈家的人还在,就会一直守望相助。”
她眸间氤氲,朝他颔首。
大爷爷又朝陈修远道,“冠之……”
陈修远沉声,“知晓了祖父,我会照顾好陈翎的。”
陈翎很少见那幅模样的陈修远,眼底通红,神色低沉,旁的一句都未多说。
“阿翎,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安允白,这四人我看过,可用,但要放对位置,不可让他们显露,如何做,你要仔细斟酌,君王不好当,但你能当好。”
“是,大爷爷。”她哽咽。
大爷爷过世,陈修远在灵堂中跪了三天三夜。陈修远是大爷爷一手带大的,祖孙二人感情很深,大爷爷下葬的那日,周遭都在哭,只有陈修远一言未发。
她知晓大爷爷的话陈修远一直记得,也知晓陈修远这次是特意赶来的。
只带了五百人就匆匆来了阜阳郡,是怕她真死在这里。
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陈翎垂眸。
***
另一处,刘子君快步跟上,“主家,真要去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