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躬儿在我怀里仰起小脸,脆生生的童音娇软动听。
我低下头,在他红扑扑的脸颊上亲了亲:“是个好人。”
“好人?姑姑,什么是好人?好人有什么用呀?”
很幼稚的问题,却让我的心情陷入郁悒:“好人能解救天下苍生,救万民于水火,能让大家吃饱饭,穿暖衣,能”
“姑姑哭了”小手困惑的摸上我的脸颊,指尖点了点我的眼泪,然后放在嘴里吮吸“姑姑的眼泪也是咸的。那个好人把姑姑欺负哭了,我要去告诉娘亲!”
阴躬从我怀里挣扎着下地,然后丢下我蹦蹦跳跳的跑了。
我吸了吸鼻子,讪笑着说:“真是小孩子”
脸颊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捧住,我泪眼朦胧的仰起头,恍惚中一个黑影笼罩下来,随后我的脸靥上一暖。
邓禹亲吻着我脸颊上的泪痕,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呵护着稀世珍宝,呼吸温暖的吹拂我的面庞,我瞪大眼屏息,窘迫而尴尬。
“他心里装着天下,可我心里却只装得下你一个。如果你不嫌弃,就让我陪你一辈子吧。”
“仲华。”我胆怯的退缩。
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凄厉得撕心裂肺:“哪怕你心里只装着他也无所谓。”
我抬起眼睫,那张略带憔悴的俊脸正近在咫尺,发髻上没有佩戴高冠,改成了平民百姓戴的巾帻。虽然刘秀仍替他保留了梁侯的爵秩,但照目前的情形看来,他显然早把建武汉朝的一切荣辱和顾忌抛诸脑后了。
“我会带你游历天下,足迹踏遍五湖四海你想去哪都可以。”
我失语的望着他发髻上的那半支白玉钗,他捧着我的脸,焦急的看着我。
不知为何,那半支白玉钗在我眼前像是被放大了十几倍,温润淡雅的颜色却深深的刺痛着我的心。
我把头往后仰,脱离他的手掌,然后假装轻松的笑着起身:“其实家里也挺好的,待在家里吃喝不愁,比起游历天下可省心多了。”
我不敢回头,踉踉跄跄的往内院走,脚步虚浮,眼前晃动的始终是那幽白中泛着惨淡光泽的半支玉钗。
***
朱浮坚守蓟城,战况告急,城中粮草断绝,百姓为了生存,竟然开始自相残杀,争相以对方的尸体果腹。
人吃人!如此令人作呕的恶劣事件,却真实的发生在这个残酷的乱世中。
然而刘秀却出乎意料的没有亲征支援,只是指派上谷太守耿况,派出突击骑兵救援。朱浮随援军弃城而逃,蓟城遂落入彭宠之手。
彭宠攻陷蓟城后,自封燕王,接连攻陷右北平,以及上谷郡所辖的好几个县城。不仅如此,他甚至勾结北方匈奴,向匈奴重金贿赂借来军队,又联合了齐王张步,以及富平、获索等地豪强乱民势力。
彭宠继赤眉之后,成为建武汉朝的最强大的敌人之一。
面对这样严峻的局势,刘秀仍是按兵未动。
转眼春去夏至,建武三年四月,一声惊雷突至,彻底打破了南阳短暂的安宁――建武帝刘秀率大将彭复、耿?m、贾复,以及积弩将军傅俊、骑都尉臧宫等人,浩浩荡荡的御驾南下,直逼堵阳。
朱祜被俘后,岑彭的大军一直退守在南阳郡与颍川郡的地界交接处,不进攻也不退兵,彼此僵持不下。他们不主动攻过来,我也懒得再打过去,我本没有抢占地盘,夺取天下的野心,只是想守着南阳,守着新野,安心的过几天清静日子。
刘秀的亲征,最终没有选择北上,竟然转而南下,且如此兴师动众,这让我又羞又恼。
他先前遣了那么多熟人来,明里攻打董?,暗里将我圈禁在南阳郡,如今又带着兵马御驾亲征,表面看起来好像是特别顾忌董?、邓奉占据南阳,实际上董?和邓奉的兵力合起来还不到两万人,与全天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豪强乱民势力相比,南阳的这点人马根本没法入他这位天子之眼,不可能成为他首当其冲,先得铲除的目标。
但他,最终却偏偏选择了亲征南阳。
终于还是逃不掉。
要来的终究还是要来,面对如今这样的局面,我心如明镜。当初的一走了之,他不可能当成没有发生。只怕在他心中,我欠着他的一个解释,一个令我毅然抛夫离宫的合理理由。
他始终在等我回心转意回去,所以南宫掖庭中才会一直存在着一个莫须有的“阴贵人”但是我的不妥协,终于突破了他能够等待的界限,于是他来了。
我不回去,他便主动来寻。
这难道不是我潜意识里一直在期待的结果吗?
那为什么,他来了,我的心里却殊无半分激动,反而更加的痛,更加的无奈
刘秀的兵马抵达堵阳,邓奉问我如何应对,我默然无语,按兵不动的最终结果是眼睁睁的看着堵阳的那点人马轻意被打垮,董?投降。
大军随即挥兵继续南下,压境?u阳,邓奉慌了神。我托人告诉他,如果汉军攻到,不用还击,直接开城投降即可。
他要来了,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心里仿若掏空了一般,空洞而麻木。
邓禹打量我的眼神愈发凄厉,绝望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重。
“如果时间能静止,该多好。”
那一天,我在树下舞剑,他弹琴作和。等到最后曲终,余音将散之际,他笑着对我如此说。
我黯然的将剑用力插入土中,使得力太大,剑柄磨得我的掌心一阵剧痛。
他遽然起身,举起手中的古琴,猛力对着树干掼去。“啪”的声脆裂巨响,琴身支离破碎,琴弦应声而断。
我单膝点地,右手牢牢握住剑柄,手指发颤。
毁琴断弦,手被断裂的琴弦割伤,殷红的血从指缝中滴下,他惨白着一张脸,冲我抿唇一笑,怀里抱着那具断琴,木钝的转身离去。
萧索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老长老长。我看着那抹残影最终消失在拐角,眼泪再也止不住的落下。
猛地抽出长剑,发狂的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剑砍向树木。树干震动,漫天落叶中,我哑声恸哭。
如果时间能静止,该多好如果时间能倒转,该多好如果时间能回到起点,该多好如果时间能回到两千年后,该多好如果所有的这一切从来都没发生过
该多好多好替罪
“什么?你再说一遍!把话说清楚了。”
“邓奉未降,?u阳城破,他带兵逃向新野了。”尉迟峻肃然重复。
头皮一阵发麻,这个邓奉,真是笨到家了,兵临城下,他不当场投降,往我这边跑又有何用?
“速速点齐人马,拦截邓奉,不能让他把汉军引到新野来。”
“诺。”
“慢!”我斟酌片刻,毅然道“我亲自去!”
“姑娘,万一”
我咬牙:“我正是怕出现那个万一,邓奉若是被他们先逮到,小命难保,但若是先被你们先拦到,他又未必肯听你们的话,乖乖受降。所以,只能我亲自跑这一趟,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邓奉有失。”
尉迟峻深深的瞅了我一眼,垂首:“诺。”
我取下木架上搁置的长剑,系于腰间,整装待发,转眼见阴就一脸忧郁的走进房来,我急着出门,来不及招呼他,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乖乖待在家里,别乱跑!”
“姐姐――”擦身而过,阴就突然扯住我的衣角。
“嗯?”
“邓仲华走了。”
我直愣愣的盯着他,有那么一瞬,脑子是空白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剩下。
“哦,好。”我讷讷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在家乖乖的”
阴就满脸的诧异和幽怨,我旋即旋身,匆匆下楼,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我,一点点的啃噬着我的心。
***
旌旗蔽天。
当我赶到小长安的时候,正好撞上溃败下来的邓奉军队,兵败如山倒,那些残兵败将犹如丧家之犬般,纷纷夺路而逃。
我在溃退的人流中没有找到邓奉的踪影,眼看着杀声震天,汉军的旌旗如火蛇似的直线逼近,尉迟峻几次三番的提醒我撤离。
进则遇刘秀,退则引兵入新野。
迟疑再三,我毅然做出决定:“子山,你带咱们的骑兵全部退回新野,不得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新野半步。”
尉迟峻跟随我这些年月,我现下在动什么心思他岂有猜不到的道理,顿时面色大变:“姑娘不可轻意涉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扬起马鞭“你的使命是把人马都带回去,少了一个我拿你是问。”
“诺”
“记得藏匿好踪影,这么多马匹聚在一起太扎眼了。”我眯起眼“你去把朱祜带过来。”
尉迟峻知我心意已决,闷声一跺脚转身而去。没过多久,朱祜双手捆缚的坐于马背上,被人连人带马的牵到我面前。
“委屈仲先了。”我用短剑挑断他手腕上的绳索。
朱祜揉着手腕,皱着眉头看着路上一拨拨撤退下来的邓奉残军:“贵人打算何去何从?”
“如今我还有得选么?”我挑眉横扫了他一眼,怅叹“走吧。”
他没再多问。
策马逆流北行,没过多久,身后马蹄声响,却是朱祜尾随而至。
***
小长安
熟悉的小村落。
马蹄扬起的尘土时而溅上我的脸颊,打痛肌肤的同时也让我的无力感越来越强烈。
往北没走多久,便迎头遇上了追击的大批汉军,甫一照面,这些人二话没说动手便打。我正憋着一股气没处发泄,一时间以一斗十,见一个打一个。可是我放倒一个,紧跟着便会有十个人蜂拥补上,如此车轮战,单凭我武艺再高也抵挡不住。
就在我累得气喘如牛,准备放弃的时候,一声厉喝如雷般炸开。
围攻的人群迟疑的退开,我单膝跪地,呼吸如风箱般喘得分外厉害。
“为何不使剑?”来人居高临下的睥睨。
我抬头瞥向他,因为逆光,他脸上的轮廓模糊且有些刺眼。我从地上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满脸的不屑。
“临阵厮杀,不拔剑杀敌岂非自寻死路?”他的口气咄咄逼人。
“耿将军。”惊慌失色的朱祜踉踉跄跄的飞奔过来,打量我并未受伤,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一张脸煞白“幸甚”
耿?m不甚明了的蹙眉:“朱将军让我来火速赶来,就是为了救他?”
朱祜一本正经:“正是。若是她有所损伤,你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嗤然冷笑,丢开手中的马鞭,双手平伸,递到耿?m面前:“缚了我去见陛下,保你头功一件。”
朱祜微微一颤,方欲解释却被我一眼瞪视过去,终是犹豫着闭上嘴。
耿?m也不客气,喝令手下将我绑了,原本是想将我的胳膊反绑在身后,朱祜在一旁不停的碎碎叨念,吓得士兵不敢做得太过,最后象征性的将绳子在我手腕上绕了两圈了事。
“绑了也好,只当负荆请罪。”朱祜一路小声叮嘱“等会儿见着陛下,你若不知如何解释,索性放声大哭,到时自有大臣会替你求情。陛下最是心软不过,不会怪罪贵人的。”
我在心底冷笑,本想讽刺他两句,但转念想到朱祜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他其实是真心偏帮着我的,于是闭嘴不说。
沿途俘虏甚多,我四下打量,终于按捺不住问道:“邓奉现在何处?”
耿?m骑在马上,闻声诧异的回头:“事到如今,你倒还顾念着他。既能这般顾念新主,如何背弃陛下当年的恩情?”
我扭过头假装没听见。
“嘿,你这厮,倒也硬气,身手也是不错。”他在马上回首一笑,笑容虽然短暂,却极是帅气“不如我替你求情,让陛下饶了你的性命”
我抬头,迎风直视他:“小人是否该对将军的再生之恩感激涕零,日后誓死报效将军于鞍前马后?”
耿?m诧异莫名,过得片刻,对朱祜道:“这小子天生反骨,软硬不吃,仲先你留他何用?”
朱祜笑着摇头,晦默如海。
***
到得大营时已是黄昏,战场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凌乱,此次亲征十分仓促,所以虽然御驾在此,也不过简易的搭个大些的营帐,连天子御乘的六马马车都没见到影子,仪仗之类的更是找寻不见。
朱祜一路引我至营帐前。
耿?m并非蠢人,朱祜待我的态度如此迥异,他再觉察不出什么也当真不配当大将军,是以这一路他不时的侧目打量我。
因为环境太乱,营帐前只见三四名守卫,却连通秉的内侍也寻不着一人。朱祜性急,索性不等通传,便带我靠近营帐。他让我等在帐外,整了整衣裳,自己充当通传官先进去了。
帐外,耿?m的视线始终追绞着我,他的疑虑渐深,目光也越来越犀利。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终于熬了五分钟,忍无可忍的遽然回头:“看!看什么看!我对龙阳断袖没兴趣,你再盯着我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他先是大大一愣,转而冷哼:“不可理喻。”
我扭过头不理他,过了半分钟,他小声在我背后嘀咕:“你放心,我对龙阳断袖也没兴趣。”
驻足等了约摸十多分钟,里头却始终没有人出来,既不见刘秀,也不见朱祜。原本借着和耿?m斗嘴而缓解紧张不安的我,再度陷入焦灼,心怦怦乱跳,像是没了着落点,脑子里不停的闪现着刘秀的脸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祜才慢吞吞的掀帐而出:“陛下宣召。”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深吸口气,跨步向前。
耿?m尾随,却突然被朱祜一把拽住胳膊。
入帐,简陋的陈设,两个熟悉的男人面面对峙。
心在那一刻,被狠狠的提起。
“仲华!”我失声惊呼,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他。阴就明明告诉我说,他走了。
我以为他
邓禹转过头来,目光触及我腕上的绳索,剑眉紧蹙,露出一丝不快。然而也仅此一闪而逝的刹那瞬间,他恭恭敬敬的向我拜倒:“臣禹,叩见阴贵人。”
我惊骇的望着他臣服在我脚下,呆若木鸡。
刘秀欺身靠近,伸手欲替我解开绳索,我下意识的肩膀往后一缩。抬眼看他,眸光清澈柔和,波澜不惊,眼角的笑纹迭起,他冲我弯眼一笑。
一年未见,他身上的那股帝王气势愈发惊人,瞬间勃发的张力压得我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不发一语,我和他相隔丈许,彼此凝望。
心跳得飞快,我感觉四肢无力,这一年里设想过无数遍若与他再见,当以何种面目面对他,或怒叱,或冷酷,或漠视,或自愧,或负疚,百转千折,却终不及这真实的惊人瞬间。
他是我的宿命!是我的克星!是我的孽债!
我在他面前似乎永远都无所遁形。
我深吸一口气,直挺挺的站着,努力的努力的在他面前把脊背挺直了,努力的维持住自己最后仅剩的一点傲骨。
然而,他的表情却始终千年如一的温吞。
没有一丝变化。
“陛下!”邓禹长跪膝行至刘秀面前,再次叩首“当断则断!”
刘秀脸上的笑容敛起,千年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震颤。
我不明白他在犹疑些什么,只是眼底的确闪烁着某种异样,似挣扎、似矛盾、似痛苦,似不忍。
是什么令他如此?难道
我不禁低头瞟向面无表情的邓禹。
“陛下!”邓禹声色俱厉,凄厉得令人心惊胆战。
“来人――”
“臣在。”刘秀刚出声,帐外的耿?m便走了进来,再一看不只耿?m,跟进来的还有岑彭。
“卿以为应当如何处置邓奉?”
耿?m与岑彭对视一眼,跪下齐声道:“邓奉背恩反逆,暴师经年,致贾复伤痍,朱祜见获。陛下既至,不知悔善,而亲在行陈,兵败乃降臣等以为,若不诛杀,无以惩恶。”
我一震,险些惊叫出来。
邓禹抢在我动怒之前,掷地有声的说:“两位将军所言甚是,陛下不可妇人之仁。”
倒吸一口冷气,我万万没想到邓禹会如此直谏,邓奉好歹是他邓氏宗亲子弟,同属一脉,他如何非要这般不遗余力的置其死地?更何况他明明知道,邓奉无辜。
“邓奉是”
我的话才刚刚喊出,刘秀突然截口,语速飞快的对耿?m与岑彭道:“既如此,准了两位所奏,念在他跟随朕久已,赐他全尸吧。”
声音卡在喉咙里,我张大了嘴一个声也发不出来,眼睁睁的看着耿?m与岑彭面带喜色的退了下去,一口气硬生生的逆转回胸腔。
“你这个――”我双手使劲一挣,腕上捆绑的绳索虽然只是做个样子,却也不是轻易能挣脱得开的。我接连挣了两三次,直到腕上皮破血流,才从绳索中脱出手来。
刘秀和邓禹都没料到我会突然使蛮力挣脱绳索,见我手上流血,皆是噫呼一声,一齐凑了上来。我顺势一扬手,啪的一声掌掴刘秀。
电光石火的瞬间,时间仿佛停止了,我怒不可遏,咬牙:“昏君!”
我顾不得理会他俩是什么反应,旋身出帐。
帐外兵卒走动巡视,却独独不见了耿?m与岑彭的身影。我心中大急,满大营的乱窜,冷汗顺着我的额头涔涔而下,只要一想到邓奉命在旦夕,我便感觉心在滴血。
原来这就是皇帝!这就是一朝天子!
我原以为刘秀不同于刘玄,不同于其他人没想到一切不过是我的空想。皇帝就是皇帝,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多么淳朴的人都会被它改变。
“丽华――”胳膊猝然被人攥住。
我一甩手,反身一脚回踢。
那人闷哼一声,竟然不躲不闪的结结实实受了我这一脚。
我回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孔面无血色,气不打一处来。
“还是那么冲动,咳”邓禹手捂着胸口,表情痛苦的咝咝吸气“你还去哪里?难道这不是你的选择么?”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邓奉是无辜的,你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是,他无辜。可是,他若是不死,死的人就得是你。”他面无血色,双唇一开一合,微微哆嗦“这一仗,累得陛下亲征,贾复受伤,朱祜被俘,众将士伤亡。如果今天陛下不给出一个公平的处置,只怕很难服众”
“公平?这算什么公平?明明是吴汉屠城在先”
“吴汉屠城也好,掠财也罢,你难道忘了,这些其实都是陛下的纵容之故吗?你以为陛下就不辩是非,不知道屠城掠财乃是罪恶卑劣行径?当初在河北,招募不到士兵,没人愿意投效,如果不是默许这种作为,这种行径,如何能有今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汉国初建,国库空虚,粮草不济,你让那些将军拿什么去激励士卒,要他们拼死效命?”
我身子晃了两晃,眼前一阵眩晕。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脚踩的不再是夯土。
“丽华,你不是不明白,你不是个糊涂人,从来都不是。你只是不愿意去看清他到底有多难,你不愿意他当皇帝,所以时常用平民的眼光去衡量他,要求他,左右他其实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再做回以前那个只知耕田卖谷的刘文叔,又何苦一直执迷不悟,自欺欺人?你若只是向往平淡生活,仅仅只是想要这个,那我完全可以给你但你偏偏不要,可见你心里要的不是真的平淡安宁,自始至终,你要的都只有他一个,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管他是刘文叔还是建武帝?你要的不就是一个他吗?”
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可是那双唇却是鲜艳欲滴,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
浑浑噩噩的,我像是想明白了,又像是彻底糊涂了,脑子里仿佛一下子被塞进了太多的东西,搅成一团,难以消化。
“邓奉――不得不死!这场战乱得有人为它背负后果,如果错的人不能是陛下,如果死的人不能是你,那么只有邓奉”
“不――”我厉声尖叫,几欲崩溃。
我想不通,想不通也不想去想!
政治!权谋!帝王心术――
太深奥了!我没法懂!也没法理解
没法接受
邓奉,就这么成了替罪羊!
一条人命,因为我我的想法过于简单,行为过于鲁莽,思虑过于轻率,就这么成为了这场亲征游戏的祭品。
他原本完全可以不用死的!
得到这样的惨烈结局,全是因为我的自负,我的自傲,因为我的赌气
“回去吧,你既然选择了他,就请你坚持到底吧!”邓禹悲伤的望着我,眸底寻不到昔日的一丝光彩,萦绕的尽是濒死般的绝望“请你幸福”
我如遭电亟,眼泪震落的瞬间,转身落荒而逃。
请你幸福
我的幸福
在哪?
为什么在你们眼中,似乎幸福于我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仿佛只要我肯递出手去,幸福就能被我牢牢拥在怀中。
但,为何唯独我始终看不到,那个幸福的入口?
汝予
你不是不明白,你不是个糊涂人,从来都不是
你只是不愿意去看清他到底有多难,你不愿意他当皇帝,所以时常用平民的眼光去衡量他,要求他,左右他
其实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再做回以前那个只知耕田卖谷的刘文叔,又何苦一直执迷不悟,自欺欺人?
自始至终,你要的都只有他一个,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管他是刘文叔还是建武帝?
你要的不就是一个他吗?
不就是一个他吗?
***
汗湿了衣裳,我一口气奔出两三里地,最后累得全身脱力般的栽倒在草丛里。扎人的草稞子刺痛了我的背,我躺在厚厚的草甸上,却是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了。
苍穹低垂,日沉月升,光与影交错。我喘着粗气,眯起眼睫看天幕西垂的最后的一道落霞。
无风,沉闷,天穹泛着红光,霞光犹如一条染血的丝巾。
汗水顺着脸颊滑入衣领,我茫然的伸手探向虚空,想象自己能够抓住那道晚霞
无望且奢侈的想象。
一如我对幸福的认知和追求!
天黑了,风起了,虽然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时辰,我的肚子却很不客气的叫嚣着提醒我,已经到了该解决民生问题的关键时刻。
我叹了口气,没精打采的从草丛里爬起身子,许是肚里空空饿过了头,起身的时候竟觉得有些耳鸣眼晕,才晃了晃身,身后有只手递过来扶住了我的手肘,当先把我唬了一大跳。
风越刮越大,草甸子簌簌的响着,我的右手悬在半空,手指正欲勾掠鬓角碎发,却没想这一回眸,却硬生生的把我所有的动作给定住了。
刘秀就站在我身后,不发一语的伸手过来替我将飞舞的乱发抿拢:“饿了吧?”
心头百般滋味混杂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然后我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说:“嗯。”刘秀笑了。
停顿了三四秒钟之后,我才醒悟过来,这一个声音竟是我发出的。
他牵了我的手,像是平时做惯的那样,很自然的握住了,十指交缠,紧紧的握在一起:“丽华能跟我回宫吗?”
风哗啦啦的压过草甸子,那般壮观的情景仿佛眼前是一层一层掀起的滔天巨浪的大海,分外令人惊心动魄。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一天他也是如此蹙着眉尖问我:“你能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吗?”
能吗?
那样毅然决然的抉择,还能再做一次吗?
身体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呼吸凝重:“你”声音被风吹散,抖抖索索的飘零在夜空中,找寻不到一丝暖意“你还用得着我吗?”我慢慢的退后,一点点的把手从他的掌心中抽离“我对你而言,已经没用了”
手上一痛,竟是他突然加重了力道,牢牢的箍住了我的手指。手指连心,那样尖锐的痛,竟像是穿透了一切直钻进我的心里。
“如果我说不想放手呢?”
我撇开头,心扑腾扑腾的跳着,憋屈的感觉填满了整个心房,酸涨得像要炸裂开:“秀儿,我不和你绕圈子,斗心思。我把心里话坦白告诉你,你当这皇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你为帝一日,便不可能再容许外戚掌势。想我阴氏一族,显赫新野,即便为人处事再如何低调,也总是一门望族。我若回宫,日后族人恩赏,封侯拜将,百官口舌,万民所指,是非难断亲情之外,尚存君臣之义,昔日有吕、霍之乱,以史为镜,你断不可能心无芥蒂,日后若有一步行差踏错,便会惹来杀身之祸,与其如此,不如现在便放开我不愿我兄弟日后成为刘扬第二”
手上被一股劲道一扯,我不由自主的跌向他,近距离的接触到他,发现他脸色煞白,两眼瞪得溜圆:“你便是这般看我的?”
“你若是平民,那便只是温文尔雅的刘文叔但你现在是汉帝,这与你是何等样人完全无关。帝王心术自古皆是如此,你若想坐稳那个位置,自然得有所觉悟。”
他笑,笑得悲怆,笑得凄凉,笑得我不忍再看:“所以你舍弃了我,是吗?”
“你喜欢我与人使计斗狠么?你想要我变成怎样的人呢?一旦入宫,如果不懂得保护自己,便只能给你添麻烦,甚至如果你顾全不到我,有可能但若是整天与人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你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我变成第二个吕雉,然后惯性使然,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你?即便如此,也无所谓吗?即便变成那样,你也仍要我留在你身边吗?”
“能对我讲出这样一番肺腑之言,便说明你还是阴丽华。我不敢信誓旦旦的承诺些什么,也没法保证自己一定能当个好皇帝,但是我希望能结束战乱,希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希望给予一日三餐,希望他们能得一家团聚这样的愿望,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累人,但再苦再累,只要我不放弃,便终有实现的一日。”他握紧我的手,轻轻将我揽在怀里“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因为你是我的全部动力。”
风越来越大,刮得人像是要飞起来般,我扯着他的衣襟,瑟瑟发抖。
明明是夏日,我却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双腿膝盖又酸又麻,差点连站都站不住了:“要下雨了。”我皱着眉嘟哝“我走不了路了。”
身上一轻,我被他拦腰打横抱起:“先找地方避雨。”
***
躲进这处凹洞前,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已经将我俩给淋成了落汤鸡,进洞的时候只是觉得松了口气,然后刘秀抱我找了处干燥的地方暂时先坐了起来,我揉着麻木的小腿,感觉膝盖又疼又痒,恨不能拿把刀斫了去。
侥幸的是洞里的一处角落居然存有干草和枯枝,刘秀生了火,回头见我满脸痛苦的模样,慌得变了脸色:“不是说腿伤无碍了吗?”
我咝咝吸气:“碰上阴天下雨就不行了。”
他默想了片刻,把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外衣湿了,他随手脱了扔地上,然后把内里的小衣也扒拉下来,赤裸裸的露出精壮的胸背。
我只瞄了两眼,心跳便开始紊乱了。他倒没什么异样,专心的将内衣裹住了我的腿:“衣裳湿了,要不要脱下来烤干?”
舔了舔干涩的唇,我赧颜:“好。”慢吞吞的把外衣剥到一半,突然记起自己为了方便行军打仗,贴身用丈尺长的绢布素胸勒腰,加上这一层布料后,又怕穿衣多了闷热,便没再穿亵衣。
我紧了紧衣襟,有些为难。
“怎么了?”
我咬唇,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黄花大姑娘了,犯不着为了脱件外衣跟他多矫情什么,只是有些东西却仍是让我心存芥蒂。
思量良久,我终于憋着气问:“你怕不怕我?”
他露出一抹困惑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慢慢卸去衣衫,然后转身背向他,三下五除二的将束胸的罗绢也扯散了。
满头青丝盘了男儿发髻,我裸着背,闭上眼睛:“怕的话,就把眼睛闭上。”
身后再无声响。
沉默许久之后,有双温暖的手抚上后背,我打了个冷颤,险些哭了出来。
“怎么搞成这样?”
我屏息:“自己弄的,是不是觉得我挺心狠的?”
背上的伤口虽然早已愈合,却因为当时经常被我故意弄裂疮疤,结果伤口反复受创,最终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丑陋伤疤。
我能清楚的感触到那双附着在我背上的手,正如何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在缓慢移动。
“还疼不疼?”
“比这两条腿好多了,除了伤疤丑了点,其他的没什么感觉。”我尽量放慢语速,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在淡淡的叙述着。
背后没了动静,我僵硬的梗着脖子,紧张不安的绷紧了身体。
洞外雨声如泄洪一般,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我有些害怕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想将自己蜷缩起来。不知怎么的,那种微妙的自卑情愫竟慢慢渗进我的心里,让我越来越彷徨。
那声微弱的抽气声就在这个时候从我脑后猝然响起,紧接着正瑟缩自卑的我,被拥进一具温暖的怀抱。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沉闷的吸气,微微发颤。
我愣怔片刻,骤然明白过来。
“秀儿”伸手绕向身后,轻触他的面颊。
粗重的呼吸声悠长而沉闷的萦绕在我耳边,他不说话,只是将我抱得更加紧了。
肌肤相抵,我俩正用一种近乎赤裸的方式紧贴在一起,然而无关旖旎缠绵,无关情欲放纵,他抱着我,我靠着他,却在平静中感受到了彼此间的依赖。
相濡以沫。
他之于我,我之于他。
彼此心连心的靠在一起,让我有了一种全然放松的惬意和安详。
难道这就是他们说的幸福?
***
雨过天晴,当我们两个人离开那处壁洞时才发觉原来冥冥中恰有因缘,那处地方正是五年前小长安遇劫,我抱着刘兴逃难途中中箭,刘秀在此替我拔箭疗伤的洞穴。
难怪洞中尚存干草枯柴,可供生火之用。
刘秀在草甸子寻到我时,我能断定当时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在场,他身边并未带随从,然而当我们天亮时分离开山凹时,走了不足百米便见有两三百人的兵卒持戟巡逻。
刘秀孤身一人离帐到找到我与我在一起独处山洞,想来并无他人知晓我二人行踪,然而现在看这些士兵显然有备而来,见到刘秀时并无意外神情,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似乎再自然不过的事。
陡然想起阴就曾提过刘秀的斥候力量非同小可,由此可见,阴家的情报网虽然厉害,刘秀旗下的斥候也不容小觑,否则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马上寻到天子踪迹。
念及此,背上突然滚起一道冷颤,汗水涔涔浸湿衣衫。我不愿引人注目,是以低着头跟在刘秀身后假作侍卫。
趁着他与人说话份,我脚底抹油,打算开溜,却不料被他回头一把抓住:“想去哪?”
“出恭”
他笑:“朕陪你去。”
我大糗,憋红了脸:“不用。”
他攥紧我的手,扶着我的腰,小声叮嘱:“你腿脚不方便,而且朕怕你学高祖”
底下的话不言而喻,他早看穿我想借屎尿逃遁的把戏。我无计可施,暗地里拿指甲使劲抠他手背:“碰上你,我还能使什么坏?”
别看刘秀一派温柔,他鸡婆起来的唠叨本事我早有领教,于是识趣的直接选择放弃。
安安静静的和他一起坐上一辆双马轩车,自始至终他都紧紧握着我的手,片刻不放。带着一种莫名的惆怅情绪,我坐在车上随他一同回营。
车辘滚动,经过小长安村落时,村内百姓三三两两的聚在村口,齐齐向车辇跪伏叩首,口中念念有词。刘秀具是含笑以对,并无太多的君王架势。眼前的情景一晃而过,转眼绕过村落,我眼前一亮,愈发对四周景物熟稔起来。
“停停一下!”我着急的摇晃他的胳膊。
不等车马停步,我挣开他的手,从车上纵身跳下,往西飞奔而去。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厉吼,震得我身子微微一颤。然而我此时脑海里只剩下那一片齐人高的茅草地,踉踉跄跄的一头钻了进去。没等我在草堆里钻入十米,肩膀上突然搭上一只手,一股强大的蛮力将我整个人向后仰天扳倒。
“你要去哪――你还想去哪?”他颤抖着扣住我的肩胛,五指用力,似要捏碎我的琵琶骨。
我吃痛的耸肩,试图挣扎着甩开他。
刘秀又惊又怒,一改往日的那种温文尔雅,满脸的痛心和震惊,过得片刻,他终于松了手,表情也渐渐恢复平静。
我揉着疼痛的肩胛,叹气:“我不是要逃”
他跨前一步,紧挨着我:“那跟我回去。”
“我说过不逃就不会逃,你别把我看成犯人似的。”
他轻笑:“你确实犯了谋逆的大罪。”
“哦?那依汉律,当如何判罚?”
“拘禁,终身。”他表情严肃,语气却带着一抹柔情,伸手仍是扣住我的左手五指“回头朕要打副铁索,将你锁起来,这样你便无法再乱跑了。”
我呆呆的望着他,对他无意间流露的孩子话,感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半晌,我答:“那你赶紧锁住了,跟上来,丢了我可不负责。”
右手拨开草丛,我奋力往前迈出,刘秀亦步亦趋,这可急坏了随侍的那帮兵卒,纷纷手持武器上前帮忙割草开路。果然是人多力量大,没片刻功夫,眼前的乱草便被绞割干净,空出一大片地来。
空气中弥漫着杂草的青涩气味,我停下脚步,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落下。
“终于找着你了”蹲下地,我伏在一块长方形的石条上痛哭流涕。
石条后是个拱起的小土包,上面同样长满了杂草荆棘,我边哭边拔,草叶粗糙,荆棘锋利,瞬间割伤我的手,在我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划痕。
“丽华!”刘秀适时阻止我。
我转身扑进他的怀里:“表姐”
泣不成声。五年了,我数次踏遍小长安附近的山山水水,却总是没法寻到当年埋葬邓婵的确切地点。那座简陋的小小坟茔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似乎永远湮没在了尘嚣之间,化为了虚无。
可我知道,它在那,始终在那等着我,带她回家。
刘秀悚容肃穆。
石条作为临时墓碑依然忠实的矗立在坟头,然而当初用血水所写的“邓婵之墓”四个字,却早被雨雪风霜给侵蚀销抹得一干二净。
西汉末年的这个动荡岁月,墓地皆好厚葬,事死如事生,可我当初逼不得以,无奈下只能让邓婵栖身于此荒芜之地。
这个年代还不兴给坟茔立碑,若非我当时懵懵懂懂的替邓婵竖了这块石碑,权作今日相认的记号,她便只能孤零零的埋骨地下。江山易主,风云变幻,小小孤坟,到如今却又如何还能寻觅得到?
“终于找着你了我终于找着你了”我痛不欲生,泪流满面“表姐,我会带你回家。你听到了吗?我来带你回家了”
“丽华”
我倏然跪下,呜咽:“邓奉背恩谋逆,其罪虽当诛,却还请陛下念在往日情分,饶恕邓氏一族,切勿牵连他人”
“你起来。”他拽我的胳膊,使劲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朕答应你,朕会命人将邓奉归葬邓氏宗祠,连同邓婵一起邓氏一族乃有功之臣,朕只会嘉许,不会连株。”
我默然转身,望着那凄凉的孤茔,突然扯开嗓子,用尽全身的气力,厉声哭喊:“表姐――丽华带你回家――”
邓婵,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你若当真在天有灵,便请你和孩子一起,随我回新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