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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忽复乘舟梦边(2 / 2)

我哽咽,胸口的气儿不顺,眼圈儿跟着红了:“是,我是糊涂。”

他撇开头,深吸一口气,然后一拳砸在我的床头。

床板被震得咣当响,连带震痛我的伤口,就在我呻吟出声时,他朝着殿外喊了声:“进来!”

门口随即有个粉白色的影子跳跃着闪了下,一个娇小玲珑的宫女敛衽垂首,规规矩矩的走了进来。

“奴婢叩见阴贵人!叩见阴侍郎!”

我狐疑的看着这个女子,身量还小,身高估摸着才一米五六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个小孩子。

“抬起头来!”

“诺。”她听话的仰头,我看清了她的样貌,果然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五官端正,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丑陋。很大众化的一张脸,相信把她丢一大堆人里头绝对不会惹人瞩目。

目光从她身上转到阴兴身上,他缄默不语,我将视线重新转回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陈敏。”

“进宫多久了?”

“奴婢建武七年进的宫,在温德殿干了九个月的仆役,承风殿干了三个月,最后在阿阁干了十一个月,两个月前到了贵人的西宫。”

我这才开始待她有些刮目相看,别看她长相不起眼,可答词句句清晰,我只问一句,她却能顺着问话回答十句,滴水不漏。

西宫里的内侍宫女全都死绝了,现在还能活着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的,她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我来了兴致,不禁好奇道:“刺客闯宫的那天,你在哪?”

“奴婢抱着二公主、三公主躲在尚衣轩的复壁之中。”说到这里,面露愧色“请贵人恕罪,奴婢没有看顾好四殿下,这才让他跑了出去”

这么说来,那天是她救了我的儿女,我转头看向阴兴,赞许道:“被你骂也是值得的。”

原来找寻多日的暗线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宫女,任谁也想不到这么个小女孩子放在宫里能有什么作为。

“以后让陈敏跟着你吧。”他悻悻的说“原是派她另有用处的,现在”

我笑道:“我将琥珀送了你,你自然得还一个人给我。”

阴兴嗤之以鼻。

说了那么久的话,我早有倦意,他看出我体力不支,于是便请求告退。

临走,我望着他转身的背影,忽然叫道:“君陵!”

他停步,侧脸挑眉,露出困惑之色。

“如果陛下晋你官职,封你侯邑,你会不会接受?”

虎目陡绽精芒,他吐气,斩钉截铁的丢下两个字:“不会!”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我颓然的闭上眼。

不会!好简洁的两个字!

可是阴兴你懂不懂,正是因为阴家人抱着这种凡事不争的宗旨,才会在面对今日这种情况时,毫无还手之力!

我不信这样的事情只是巧合!

更不信这样巧合的事情,仅仅是个偶然!

也许这还只是个开端

亲丧

伤养了四五天,脑袋上裹着的纱布终于被拿掉了,我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后脑勺,发现偏右侧的地方鼓起老大一个包,一碰就疼。

陈敏年纪虽小,却人如其名,相当机敏伶俐。在经历了一次皇宫洗劫后,原本松懈的守卫变得异常严苛起来,整个皇宫塞满了侍卫,西宫外围守护的卫队人数居然和长秋宫一样多。

作为禁军侍卫总负责人――卫尉铫期,面对此次刺客闯入掖庭之事,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件事发生后第二天,铫期便在朝堂之上自己摘下发冠,引咎自责。然而震怒中的建武帝似乎没打算这般轻易饶过他,居然当堂削去了他的卫尉一职,幸而群臣力保,才没有褫夺侯爵。

虽然我知道刘秀动怒是真,但要说为了这事迁怒铫期,未免说不过去。这桩案子明摆着已经无法追究得到元凶,贬责铫期,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出一个官方交代,也就是说铫期――很无奈的暂时背下了这个黑锅。

要不了多久,等所有人或主动、或被动的淡忘了这件事,铫期又会被重新重用起来。

会忘吗?

不知道!

伤口也许会很快结痂,愈合,但是那种生死悬于一线,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子女险些丧命的惊险场景,我永远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然而正如我所猜想的那样,这真的仅仅只是个开端!

只是个残酷的开始!

“陈敏!陈敏!”

“奴婢在。”悄没声息的,她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头,像个幽灵一般。

我没做理会,只是皱着眉,很不舒服的喊:“胸口发闷,你拿个软垫过来,扶我起来略略坐坐。再躺下去人都快发霉了!”

她却反常的没有听从吩咐,余光瞥去,她的神情有些呆滞,眼睑低垂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陈敏!”我大喝一声,将她吓了一大跳,扬起眼睫飞快的扫了我一眼,重新又把视线落下。

“诺。”

她转身去取垫子,我突然探出唯一能稍稍活动的右手,一把抓向她的手腕。我虽然受了伤,但自问这一抓动作迅速,而且出其不意,孰料她娇小的身躯突然向前晃了晃,表面看来不过是加快了去取东西的脚步,可偏偏是那轻微的一晃,居然无巧不巧的避过了我的爪子。

巧合?还是

嘴角勾起,露出一丝玩味。有意思!真不该小觑这孩子,大智若愚哪,她要真是普通人,能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机警的从乳母手中抱走两位小公主?

“陈敏,你是哪人?”

她侍弄好我,偏着头略略想了想:“奴婢的母亲原是汝南人,母亲有孕的那年遇上饥荒蝗灾,夫家把能省的吃食都留给了母亲,结果全家人一个个的都饥寒交迫的母亲不得已流落南阳,可最后生下的婴儿也没能撑过冬天。据说那一年恰好碰好阴家小公子诞下,满府欢庆,满乡聘购乳母,母亲便自卖身家,进了阴家,抚育小公子。”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在阴家这么些年,居然对这样的人和事闻所未闻“阴家小公子,这又是哪一个?”

“是贵人的异母弟弟阴?”

“瑟”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飞快坠落,我惊愕的盯住陈敏的脸。

“奴婢思母心切,失态了”她擦干眼泪,脸色重新恢复正常,继续说道“阴?公子虽是庶出,但因是主公中年得子,所以格外疼爱。奴婢的母亲尽心抚育,把小公子抚养至三岁,直至主公和公子生母相继过世。当时大公子怜小公子无人照顾,便作主让母亲嫁给了府中的庖厨,也就是奴婢的爹爹”

她像是极力在克制着什么,然而说话的声音却是越来越抖,到最后她身子一软,跌到在床下,面色苍白,两眼发直的望着我:“奴婢的母亲母亲一生悲苦,她失去过一个儿子,所以所以对小公子尽心侍奉,比自己的亲子还视若己出,哪怕哪怕”

“陈敏”我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阴?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很模糊,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我只隐约记得小时候他很淘气,但是却很怕阴识,事实上当年阴家的几个兄弟没有不惧怕这位兄代父职的当家大哥的。“是不是阴?他欺负你欺负你母亲?”

她摇头,手背胡乱的抹着眼泪,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却是徒劳:“对不起贵人!奴婢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所以”

“不要紧。你是阴家的人,和我的亲人没分别。”我感激她救了中礼她们几个,所以待她自然与众不同“私底下,你大可不把我当成什么贵人,你要想你的家人,你便把我当成你的姐姐吧!”

“姐姐”她突然不抖了,两眼发直的望着我,满脸悲伤。须臾,她摇头“不,你是贵人!你是阴贵人!你是阴家的贵人哪!”她突然扑过来,失态的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被她粗鲁的动作抓疼,却不忍发怒,只是咬牙忍住。

她大哭,不断再三重复:“你是阴家的贵人!你是阴贵人!你是阴贵人啊”“陈敏!”我忍无可忍,逸出一声痛楚的呻吟“松手!你抓疼我了!”

她猛地一颤,扑通跪下:“奴婢――死罪。”

“陈敏!”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完全搞不清状况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疯,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陈敏!陈敏”真是敏感的小孩子,我见她哭得可怜,不忍责备,耐着性子哄她“你别担心,等我养好伤,写封书函回阴家,警告阴?那小子,他要是再敢伤我们敏姑娘的心,我让大哥鞭笞他。”

她忽然大恸,苦苦维持的坚强面具瞬间崩溃:“贵人啊!你可知此生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什么”我隐隐觉察不祥,心跳蓦然加快。

“奴婢的母亲贵人的母亲奴婢不该多嘴!可是奴婢愚笨,想不通,想不通啊!你是贵人,阴家贵为国戚,那是何等显赫,何等荣耀?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贵人会被追杀,身负重伤?为什么阴家要被满门血洗?这不公啊!不公啊!”她嚎啕,哀号,伤心欲绝“不该是这样的,我的娘啊娘啊你不该死得那么惨”

我震动,如遭雷殛:“陈敏!你说清楚!阴家怎么了?”结结巴巴的问完这句话,见她早哭得成了泪人儿,似乎快厥过去了。

我用大拇指指甲狠狠掐住她的鼻下人中,好一会儿她才恍恍惚惚,似醒非醒的憋着嗓子又哭出声来:“他们不让我说可我憋了一晚上,心里疼疼得像是有刀在扎”

我再也顾不得身上有伤没伤了,挣扎着从床上跳了起来,连滚带爬的冲出殿外。

这一跑不要紧,登时惊动了殿外的其他内侍。

下阶梯的时候,脚下无力,险些一个趔趄从台阶上翻下去,幸好身后的中黄门眼明手快,可他拽住我胳膊的同时也把我的伤口给迸裂了。

他吓得哇哇大叫,一大群人围着我不知道在七嘴八舌的说些什么,我无知无觉的箕坐在石阶上,背靠着冰冷的石柱。

心如刀绞!

阴家血洗

一幕幕血腥的场景呼啸着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

老天爷真会对我如此残忍吗?阴识、阴就、柳姬、邓母、阴躬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我眼前滑过。

“啊――”猛烈的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我失声恸哭。

那是我的家人,我的亲人哪!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为什么?

“丽华――”脚步声在瞬间靠近,刘秀旋风般的冲到我面前。

他俯身想抱我,我倏地抬起头来,双目刺痛:“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瞒我到几时?”

眼睛里流淌的不仅是我的眼泪,更是我的血啊。

“丽华,我没打算瞒你,你听好了,三天前新野出现一伙盗匪,闯进了阴家你的母亲还有你的弟弟阴?不幸遇害”

脑子里一阵眩晕,我险些听不见他说了什么,死死的用手揪住了他的衣襟,哑声:“你再说一遍?”

“阴家遭劫,你的母亲和弟弟遇害,你大哥与敌相抗,身负重伤”

“你胡说!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子!”不顾他的帝王身份,我撕心裂肺的尖叫,用拳头狠命的砸他“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你统御下的江山!怎么会突然出现强匪?你真当我是傻子么?啊?我大哥是什么人?当年王莽的新野宰把邓氏一族赶尽杀绝,也没能撼动阴家一片砖瓦。现在你告诉我,一伙不知名的小蟊贼就把整个阴家打垮了?血洗了?我娘和弟弟甚至还搭上了性命?你骗谁?你又想骗谁?”

他不说话,默默承受着我的拳打脚踢。我拼命挣扎:“我不会相信你的话!我要回新野我要回家我要去找大哥不是亲眼看到的事实,我一概不听,一概不信!”

他牢牢抱着我,仍是不说话。

我终于失去理智,发疯似的掐他,抓他,挠他,甚至扑上去咬他

“我恨你!恨你!恨你!为什么非得是他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到底作了什么孽?要阴家一族与我一同陪葬?我宁可挨上一千刀一万刀,小小的切肤之痛如何比得上我现在的剜心之痛?

内疚、自责、惭愧、屈辱、憎恨这些感觉犹如滔天巨浪般砸向我,摧残着我,击垮了我。

“以后,阴氏一族的命脉全权由你来掌控”

一族全权由你来掌控

我哪里是什么贵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是阴氏全族的大罪人!

十指掐进刘秀的肩胛肌肉,刘秀不避也不闪,任由我发泄,我颤抖着嘶哑恸哭。

对不起对不起

哭干我所有的眼泪,也换不回阴家的一条无辜性命!

是我的错!

他们本可仰仗着我享尽荣华富贵!外戚把持朝政,恃宠而骄、小人得志、耀武扬威即使做下再大的错事又如何?了不起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但至少我死活能和他们连在一起,千百般不好,也总胜过现在凄惨得犹如鱼肉般任人刀俎,毫无抵挡还手之力!

“是我是我害了他们”话语哽咽,我哭得精疲力竭,伏在他肩上浑身颤抖“秀儿,我这一辈子都没法原谅我自己”

“不是你的错!有错,也是我一人之错!”

我已哭得浑身脱力,耳鸣目眩,意识昏昏沉沉,气息奄奄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伏在他肩上不住摇头。

神志昏厥,恍惚间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对我说:“不再让你委屈”

诏书

“娘是不是心口疼?我给娘揉揉!”乖巧懂事的义王趴在床边,踮着脚尖靠近我,小手还没挨上我的胸口,却被一旁的刘阳霸道的推开。

“你干什么呀?”义王跺脚,气鼓鼓的撅起小嘴。

“娘需要静养,你不该在这里胡闹,更不该把二妹妹也带来!”

“我”

“回去!到你自己寝宫玩去!”不由分说的,他将还在地上翻滚攀爬淘气的刘中礼一把抓着领子拎了起来。

“你哼,坏哥哥!”义王拉过妹妹,鄙视的瞪了刘阳一眼。

“坏哥哥!”中礼压根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却笑嘻嘻的跟着姐姐一起冲着哥哥嚷嚷。

刘阳沉下脸,对那班看妇吩咐道:“带她们下去,该上哪玩上哪玩去!”

监督着下人把两个淘气的妹妹给带出寝宫,一向顽劣的男孩儿此刻却突然安静下来。

这些天我一直把自己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除了自责还是自责,甚至没有心情好好的去关心一下劫后,孩子们幼小的心灵是否会留下不好的阴影。

“阳儿,娘累了,你也到外头去玩吧”

“娘!”他走近两步,跪在床下,仰起满是稚气的小脸,一本正经的开口问我“皇后的位置原来是不是应该属于娘的?”

我一惊,厉声呵斥:“哪个混账东西在你跟前吃饱了撑的,乱嚼这舌根子?纯属无稽之谈,小孩子管这些做什么?”

“是父皇说的,父皇不会说假话,他说娘本该是他娶的正室,皇后本该是娘来当的!”

口齿伶俐,咬字清晰。

“你父”我又惊又骇,从床上撑起身子,艰涩的问“他、他真这样对你说的?”

“父皇没有对孩儿这样说!他是对全天下这样说的!”刘阳的脸上绽放出一抹骄傲、崇拜的神采,乌黑的眼眸熠熠生辉“父皇下了诏书昭告天下,对全天下所有人说,娘才是他的发妻。他原是要立娘当皇后的,现在的母后之所以能当上皇后,都是因为娘辞让的缘故!”

我懵了,刹那间脑子短路似的,嘴唇哆嗦着张了张,喉咙口一阵发紧,却是连一个音都没能发得出来。

刘阳又恨又恼,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表情,这个孩子自打遭遇那场劫杀后,仿佛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完全没了以往的活泼开朗。

“娘――这是真的吧?”他跺脚,满腹怨气,尽数显现在稚气的脸上“娘你为什么要让?为什么?如果你是皇后,我和妹妹们便不会被人欺负”

“你们被欺负”我言语无序,木讷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如果娘是皇后,我和妹妹怎么会被人送来送去?我大可像太子哥哥一样威风,不不是!根本没有什么太子哥哥!娘如果是皇后,庶出的他怎么可能成为太子?这个国家的太子应该是我才对!”

我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他会语出惊人,讲出这样一番野心勃勃的豪言壮语来。

“阳儿!”眼前这个满脸稚气的男孩子,真的只是个才六岁的垂髫幼儿吗?“你想当太子?为什么?”

他紧抿了下唇,十分肯定的说:“因为,我从没见有人敢欺负太子哥哥!我若当上太子,必然也能保护妹妹们不受任何人欺负!”

我舒了口气,原来是这样。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太强烈的野心,只是很单纯的念头。但是话虽天真,道理却一点不假啊。

一时间,我有些哽咽,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里渐渐浮起一个念头。

“我的阳儿,想当太子啊。”我笑了,虽然笑得有些苦涩,却仍是笑了起来“想当太子,是不能把这话挂在嘴上说的。皇太子肩负着一个国家的未来,你知道你的太子哥哥每天要学多少学问,懂多少道理吗?”

刘阳年纪虽小,却是异常聪颖的。小小的鼻翼翕张,他先是沉默,而后快速的扬起头来:“娘!我会比他学得更多,懂得更多!我会证明给父皇和全天下的臣民看!我会快快长大,我会靠我自己保护妹妹,保护娘”

“好儿子!”鼻子发酸,眼眶湿湿的,我欣慰的搂住他的头,拍着他的后背“你是娘最棒的儿子!”

那份诏书在一个时辰之后,由陈敏一字不差的默写出来,交到了我的手里。

素白的缣帛,墨色娟秀的字迹。原版的那一份,此刻正放在大司空李通那里,藉此檄告天下。

“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因将兵征伐,遂各别离。幸得安全,俱脱虎口。以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而固辞弗敢当,列于媵妾。朕嘉其义让,许封诸弟。未及爵土,而遭患逢祸,母子同命,愍伤于怀。小雅曰:‘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风人之戒,可不慎乎?其追爵谥贵人父陆为宣恩哀侯,弟?为宣义恭侯,以弟就嗣哀侯后。及尸柩在堂,使太中大夫拜授印绶,如在国列侯礼。魂而有灵,嘉其宠荣!”

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

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每读一句,心口的痛意便加深一分,读完全部诏书,我已泣不成声,紧紧的将诏书摁在胸口,泪如雨下。

过往种种,仿若一部陈旧的影片被重新倒带,萧索的在无声中缓缓播放。

从初遇到相识,从昆阳到河北,我一路追逐着他的脚步,同生共死;纳妾、分离、回宫、出走一幕幕,一场场,支离破碎的片段拼凑起我和他的十多年的相濡以沫,荣辱扶携。

刘秀!那是我的夫君!我的男人!我的挚爱!更是我的毒药!

“何必何苦”我嘘声哭泣,为了我当初的任性,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时至今日,这份直言不讳的诏书昭告天下,刘秀对我情意表露无遗的同时,也等同给郭圣通这个国母皇后乃至她背后支撑的整个郭氏家族一记响亮的耳光。

何必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傍晚时分,斜阳西沉,他默默的站在门口,隔了七八丈远静静的注视着我。

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进门,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拖曳到我的床头。

我贪婪的侧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急促的呼吸带动胸口不停起伏。虽然逆光,看不清他的脸,我却仿佛就站在他面前,将他抿唇、挑眉这般细微的表情一一尽收眼底。

他的举手投足,每一分的细微习惯,都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深入骨髓,久而久之,似乎与我合而为之,成为我身体中的一部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越来越暗,宫中的奴婢不得不掌起灯。一盏盏的烛火逐渐将殿内照亮,他却在代?n一遍遍的催促声中,终于扭身而走。

当那道身影消失在我视野中时,我突然像是失去了一道支柱,心口空荡荡的像是破了个洞,冷风呼呼的往里倒灌。

“别去别去――”我哑声尖叫着从床上滚了下来“秀儿,秀儿你回来”

“贵人!”陈敏扶起了我,双手压在我的肩膀上“贵人请冷静些!陛下也是为了贵人着想”

为了我为了我

是啊!他不仅仅是我的秀儿,他还是个皇帝!是一个中兴之帝!

我仰天长叹。

陈敏一手托着我的腰背,一手抻在我的腋下,使劲将我从地上拖拉回床上。其实她大可找人来帮忙,可是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实在不足以让外人瞧见,哪怕是西宫的其他下人。

“贵人!”她细心的捋开我额前的散发,将它们一绺绺抿到耳后“奴婢虽然年幼,但有些事情并不是看不明白。陛下心里爱你、疼你,所以才会想尽法子保护你。贵人不要辜负了陛下为你所做的一切,不要让陛下失望才好。贵人,陛下是你的期望,可你却是我们所有人的期望啊!”咬牙,我将眼眶里含着的眼泪强行吞咽下。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尚且能明白的道理,我如何想不明白?我何至于还不如一个孩子?

阴家惨遭重创,这种以血换来的教训只此一次!我绝对不会让他人再有第二次机会伤害我的家人!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叫嚣着,我深深呼气,强迫自己恢复冷静:“阴兴可是拒绝了封绶?”

刘秀借着这次阴家遭难,特将先父阴陆封为宣恩侯,谥号哀侯,又破格将庶出的阴?封为宣义侯,谥号恭侯。因阴识已有封侯爵秩,所以又命阴就承袭了父亲的宣恩侯,借此大大抬高了阴家的地位。

这些事其实早该在我受封贵人时,便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做了,可当时因为我极力反对,加上阴识、阴兴百般辞让,所以抬举阴家子弟一事便就此不了了之。

当时固然觉得低调处事比较好,可今时不同往日,要想和郭氏家族一较高下,如何还能低声下气,忍气吞声,做个清闲散人?

“陛下授侍中一职,封关内侯,二公子领了职,却不肯受爵秩,声称一家数人并蒙爵士,令天下觖望”

“哼!”我一听就来气,这个死脑筋,家里遭了这么大的罪,他居然还是执迷不悟,死抱着以前的观点不肯跨步。“明早宣他进宫见我!”

没过问陈敏用的什么法子,反正一大早阴兴果然便出现在宫门外求见。

我让他到侧殿书房见面,才进门,我便抄了案上一卷书册向他砸了过去。

他不躲也不闪,脑门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记。“叭嗒”竹简落地,那张帅气的脸上被粗糙的竹片刮了两道一指长的印子。

他仍是不卑不亢的绕开地上的竹简,走到我面前,规规矩矩的磕头:“臣叩见阴贵人!”

我怒极反笑,被他的奴性品质气得直拍书案:“他妈的阴兴你还是不是男人,你还有没有一点骨气?整天磕头,是不是把你的男子气概也全给磕没了?”

对面跪伏的他,倏然抬头,眼神中闪过一道凌厉光芒。表情沉沉的,冷得像块冰坨子。

“为什么不肯受封?难道你以为明哲保身还适合我们阴家的处世之道吗?”毫不客气的质问,一分婉转都无。

他冷冷一笑,眼神中充满不屑,有那么一瞬,我似乎又见到了小时候那个处处与我抬杠的少年。

“贵人不读书的吗?难道没有听过‘亢龙有悔’这句话?”

亢龙有悔?我还降龙十八掌呢!

我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

他从地上跳了起来,直冲我面前,气势惊人:“外戚不知谦退,嫁女欲配侯王,取妇眄睨公主,看着一时风光,早晚都要死光光!”他现在站起来可比我高多了,指头恨不能戳到我脑门上,那副架势活脱脱比阴识还慑人“富贵有极,人当知足!这是在跟你讲的大道理。往小了讲,我不是不理解你在动什么脑筋,打什么主意,但是请你有点分寸,做得太过火,会引火上身!昨晚陛下临幸长秋宫为的是什么?你好好想想!少逞强争一时之气!来日方长,懂不懂?这笔账不是说马上就能算得清的,要算,你心里就得先记住一个字――忍!”

忍?!

“想想当年昆阳之战后大哥如何评价人主的,你跟在他身边十多年,难道还学不会一个忍字不成?”

忍?!

刘秀的隐忍

刘秀的韬光养晦

刘秀的忍辱负重

心不禁颤抖了,不是学不会,而是不忍学!要做到刘秀那样的忍人所不能忍,需要多坚强的毅力?我不敢想象自己换成他,能有几分忍耐力。

阴兴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并不清楚,整整一天,我都待在书房里浑浑噩噩的胡思乱想。陈敏乖巧懂事的侍立一旁,她不出声打搅我,也不让任何人打扰。日升日落,枯坐到天黑,直直宫人在偌大个侧殿内穿梭如蝶的点燃一盏盏火烛,我才似刚刚醒悟过来,稍稍动了动麻痹的身子。

“贵人可要传膳?”

摇了摇头,案上摆着一块干净的素绢,砚内的墨汁却早已干涸。

“需要奴婢研磨么?”

仍是摇头,我最终张了张嘴,用干涩的嗓音问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初。”

我茫然的看向窗外:“陛下呢?”

“陛陛下退朝后便去了长秋宫,今晚仍是留宿椒房。”

“喔。”木钝的应了声,我低头呆呆的瞪着面前的素绢,目光聚焦,似乎要把它烧出一个洞来。

陈敏不再说话,似乎她也拿不定主意要问些什么。

我哼了声,左手从案角锵的抽出短剑,在她的噫呼声中割伤右手食指,血珠子汩汩的冒了出来,我抬手在素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忍”字。

无论是篆体还是简体“忍”都是插在心上的一把利刃!

古今无有不同!

陈敏惊慌却并不无措,她手脚麻利的替我处理伤口。我用左手抓了那块绢帕,面无表情的掷到她怀里:“烧掉!”

陈敏接住了,满脸诧异:“贵人?”

我越过她,径直往殿外走,守在门口的宫女们赶紧掌灯替我带路。晚风呼啦啦的刮着,隔不多远,长秋宫中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在我眼中成倍放大。

凭栏而立,五指扣住栏杆,指甲深深的抠进髹漆内,我无言冷对。

笑吧,尽情的笑吧!今日的痛,他日我定要一五一十的讨要回来!因为,悬在心上的那把刀已经被人深深的捅进了我的心里,不容我有任何机会闪避!

魂殇

建武十年正月,大司马吴汉与捕虏将军王霸等四人,率军六万人,出高柳攻打有匈奴撑腰的汉帝卢芳手下贾览。匈奴骑兵数千赶来援救,在平城大战不止。最终,彪悍的吴汉将匈奴人打跑了。

铫期自刺客事件贬黜后,原是打算过了一阵等风平浪静了,再重新启用他。可没想到他这一去,居然一病不起。病势沉疴,从去年拖到了今春,最终竟撒手人寰。

我深感哀痛,铫期为人重信重义、忧国忠主,谁也料想不到最后竟会如此离世。记忆中,当年那个跸喝开道的铫期,依然威风凛凛,犹如天神一般,矗立在我心里。

铫期病故后,刘秀亲临治丧,赐谥号忠侯。

与此同时,征西大将军冯异,接下祭遵的军队后,与朔宁王隗纯的部将赵匡、田?m,苦战了一年,终于将赵匡、田?m二人斩杀。之后,隗纯仍据守冀县落门,各路将领围攻,却没能攻下落门,于是纷纷请求暂时撤退,休养生息后再战,然而冯异不为所动,坚持不退,常身先士卒,作各路军队的先锋。

夏五月末,皇后郭圣通产子,取名“刘康”

天气越来越热,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我整天躲在西宫的阴凉处避暑,一步也不肯迈出门。

“不出去走走么?”声音温柔而宠溺,他俯首笑看我。

“天太热。”我懒洋洋的躺在床上“嗯不想动。”

他从陈敏手中接过扇子,替我不紧不慢的的扇着风:“也别总在风口躺着,小心睡着了着凉。”

我笑嘻嘻的搂住他的脖子,趁陈敏转身倒水的罅隙,拉下他的头,在他的唇上偷亲了一下:“不是有你在吗?”

我挨过去,舍弃硬邦邦的铜枕,直接把头搁在他的腿上。唉,好舒服,既柔软又有弹性,比凉枕好上万倍。

他用手指梳理着我一头乱蓬蓬的长发,很有耐心的哄着我:“等金乌西落,温度没这么烧人了,朕陪你去园子走走”

“走不动,腿肿。”我耍无赖,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可在他面前,却总不由自主的喜欢装嫩装幼稚。

“多走动走动,利于分娩。”

“嘁!”我嗤笑“你还当我是生第一胎呢。我啊,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你瞅瞅”我指着眼角凑近他“我满脸的褐斑,眼角有了鱼尾,额上还有了抬头痕”

他抓住我指指点点的手,似乎在责怪我的胡说八道,食指顺势在我鼻梁上刮了一下:“能否理解成,你这是在嫌弃朕老了?”

我噗嗤一笑,他的语气自嘲中带着一种体贴的温馨。我眯起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年近中年,刘秀非但没有发福,反而比以前更清俊不少,他原是在唇上留了撇髭须,如今胡须蓄到了下颌,虽然没有留长,可也平添出一份成熟的魅力。

我伸手揽住他的腰背,臂弯间的真实感让我觉得倍感窝心:“每一天我都在等着你慢慢变老,也每一天都在陪着你一起变老!”

他抚摸着我的长发,像看着稀世珍宝般,眼神柔得能掐出水来,温润如玉,柔情荡漾。

睡意袭来,在那样独一无二的眼眸注视下,我缓缓阖上眼

悠扬舒缓的?a声似有似无的从窗外飘了进来,音色潺潺,犹如一道清泉般流淌,沁人心脾,我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胸口闷热的暑气被冲散不少。

?a音婉转承吟,如诉如泣,曲调渐渐转悲。笑容凝结在唇边,我循声追去,缥缈中如同踩在云端,烟雾缭绕。

?a声时有时无,拨开云雾,穿过氤氲,眼前豁然开朗――一株参天耸立的桑树,阳光将树影拉得一半儿倾斜,光斑在阴影中交错跳跃,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和着时高时低的?a音,在一同低吟。

树荫下有人倚树而坐,阴影打在他白玉瓷器般光洁的脸上,仿若不可轻亵的神祗。他低垂着头,眼睑微阖,眉宇间带着挥散不去的浓郁忧伤,唇边浑然忘我的吹响着天籁之音。

我站在阳光里,却感受不到阳光的毒辣,他栖身在树荫下,更加使人感受不到一丝热气。

竖?a凄婉,带着一抹决绝,深深压抑在我胸口,我竟无声无息的落下泪来,无法抑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悲伤,心头一阵接一阵的发紧。

风声大作,呜咽的刮过我的耳畔,?a声减弱,被哭泣般的风声压下。

眼泪越落越凶,我想放声大哭,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能傻傻的站在原地,隔着那段遥不可及似的距离看着他无声的吹着竖?a。

悲伤感越来越强烈,压抑在胸口,像是要炸裂开来。泪眼婆娑中,满天的桑叶飘落,在风中漫漫起舞,遮挡住我的视线,在我和他之间架起了一座桑叶屏。

风呜咽,?a呜咽,人呜咽直到那个空灵的身姿完完全全消失在我的视野中,那纷扰的呜咽之声却始终缠绵不断的在我耳边回旋

回旋

久久不曾落下

“嗯”身子一震,神志猛地从梦境中抽离出来。

睁开眼,窗外知了吱吱的吵闹着,何来半点?a声?

但是,为什么胸口的心悸那么明显,为什么心里会像压了巨石般难受?

我被梦魇着了么?刚才那是梦吗?究竟是不是梦?为什么那么真实

“秀儿――秀儿――”慌乱的张嘴喊了两声,身边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按照这个习惯,刘秀应该就在附近,不会离开我十丈范围之外。

喊了三四声,等了一分多�硬盘到隔壁传来一声含糊的应答�

我用手按着心口,努力做着深呼吸,三四分钟后,刘秀的身影才慢吞吞的从隔间挪了过来。

“秀儿,我做了个梦,我”

倏然住嘴,他的神情不对,眼神闪烁中滑过凄迷哀伤。

我惊讶的望着他手中摩挲的一支竹?a,他走近我,唏嘘了声,将它递给我。

心猛烈的狂跳起来,我用颤栗的手接过那支曾经被人摩挲了无数遍,以至于竹管某一部分已经被汗渍浸染得变色的竖?a。

竹?a下方系着飘穗,许是岁月侵蚀,飘穗已经褪色,变得暗淡晦涩,完全辨认不出原有的色泽。手指颤抖着托起那个穗子,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很清楚的记得,最初挂在这支竖?a上的飘穗,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如仙如谪的艳丽光彩。

竖?a上方,就唇的吹口处,一抹刺眼的暗红,突兀的跳入眼帘。刹那间,我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张大,眼泪突然无声的滚落。

“公孙,殁了”

泪一滴一滴滚落,滴在竖?a上,泪痕迅速洇开,渗入?a管。

“我姓冯名异,字公孙”

“那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是,我原该心狠些才是”

“别担心,一会儿就好我保证不会让你再有事”

“如果是我,即便废妻为妾,我若敬她,重她,宠她,爱她,便是一万个郭氏也抵不上她一个即便无名无份,她依然是我心里最疼惜的一个女人无可替代”

“没木箸,你将就着喝吧,当心烫嘴傻女子还等什么?赶紧送去吧!粥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死死抓着竖?a,哭得浑身发颤。

“能把你的竖?a送给我么?只当留个念想”

“有那必要么?”

“异,无悔”

“呜――”涕泪纵横,我将竖?a紧紧搂在怀里。

那一日,一别终成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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