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昨日他的精气神突然变好了一些,能支撑着身子下床了。他趿拉着破草鞋,翻出看病省下来的最后半吊钱,披了件短褂就步路蹒跚地出门了。这一去就是三四个时辰,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我不知道秀才在出去的这几个时辰里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又做了什么事。只看到他连摔带扑地开了门,倒在潮湿的地上久久未能爬起来,而等他抬头撑着地板一点点支起身子时,他原本因久病而变得蜡黄深陷的脸颊已经变成了青黑色,下颌挂着一层粘稠的血迹。
秀才满脸是泪,哭得不成腔调。他艰难地爬到桌边,伸手够下那个陶土烧成的花盆,对着我又好像不是我,说,“那日你赠我以昙花,说昙花开时若你还未嫁,便回头找我。可我知道,昙花难开,就像你难回头。”
昙花,是养在花盆里的一株花。我,是无意中落在花土里的一粒种子。
这株昙花是当初秀才与王三花一起种下的,后来他们又一起坐在村头歪脖树下的干草垛上守着漫天的星星等花开。可他们没能等来昙花,却等来了我这株狗尾巴草。
见我在花盆里生根发芽,大有鸠占鹊巢之意,秀才可是气坏了,想要将我连根拔掉。王小姐却不乐意了,她说看着我头顶绿油油的小穗子很可爱,她喜欢。于是秀才将我与那株昙花一起养着。
然而,直到张员外为王小姐寻了门好亲事,花还未开。
那夜,王小姐像往常一样约了秀才去村头的歪脖树下,两个人爬上干草垛,却是看了一晚上的星星月亮,谁也没开后说一句话。临分别时,王小姐将花盆赠给了秀才,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说距离她的婚期还有几月时间,两人还有机会。若昙花绽放之时她还未嫁,便与秀才一起私奔。
然而,直到媒婆带人三姑六聘将王小姐迎上花轿,昙花却始终未曾开出花来,反而一点点枯萎了。秀才的命也跟那孱弱到经不得风吹的昙花一样枯萎衰颓,一蹶不振。花盆被搁置在草屋的窗台上再无人打理,只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呻吟声飘在屋里。
窗外的唢呐声鞭炮声逐渐远了,屋内数月以来秀才的咳嗽声也消失了。我往床上远远看了一眼,薄薄的一张破棉被下面盖着一张似棉花柴干瘦的身子,只露出秀才瘦脱相了的脸皮。他双眼紧闭,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你…你看他还……”我摇头晃脑用尖尖的狗尾巴穗子去蹭身边这红衣公子的手背。他带着金色护腕,手臂垂着,皮肤白到过分,连皮肉下淡青色的血管都根根分明。
他坐在窗台上,只淡淡一瞥便轻描淡写地说,“死了。”他翘着二郎腿,乌黑的长靴上绣着金线,火红的衣裳喜庆得程度不输外面的新郎官。
自我有记忆来,这红衣人便一直跟着我。王小姐与秀才双双坐在草垛上看星星看月亮,将我连着花盆搁在一边。这人便闲闲躺在歪脖树的树枝上,一手垫在脑瓜子下面,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根细细的柳条儿逗弄我。
我只常听说有人拿了狗尾巴草去挠别人痒痒,还没听说有谁拿了柳条来挠狗尾巴草的痒痒咧。这人一看就是闲的,整日没有正事做,跑来欺负我一株小草。奈何我狗尾巴草,天生皮肉厚,不怕痒。他玩了几次发现无趣后撇撇嘴便老实了,歪着头与我一起静静看月亮。慢慢的,脸上露出出神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起初我以为秀才也能看到他,又隔了几日才发现,这世上好像只有我能看到他。有日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他才笑眯眯地对我说,他是神。
我歪歪头,好奇地问:“你们神仙每天都这么闲吗,闲到跑来偷看这些凡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
他故作正经地说:“不是啊,我们神仙每天都很忙的,忙得要死。”
我撇撇嘴,道:“我才不信,你分明很闲。”
他坐起身,缓缓支起一条腿,笑眯眯地看着我道:“错,我很忙。我正忙着跟心仪之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
那晚,月色极美,他人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