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再说。”猴子笑着道,转身往屋里走。我忙迈开腿跟上,在登上木阶时,对站在门内侧的金蝉点了下头,道:“圣僧。”
“小桃仙,又是好久不见。”金蝉淡声道。他眼中有淡淡的笑意,但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似乎只有猴子才能让他失去冷静,变得不再像一位得道高僧,而是如我这种凡夫俗子一样,拥有大悲大喜。
金蝉会在平日温声唤着“悟空”,也会在猴子受伤时焦急又惊恐地大喊“大圣!”他与我一样,心里都有着一个梦。但他又与我不一样,他除了猴子,还有芸芸众生,所以他始终隐藏着,克制着,瞒着猴子。但他瞒不了我,因为偷偷喜欢着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儿,我和他一样清楚。
如今一看到金蝉,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起他那本各传上画的插图。那图竟然还是彩色的,灰色的蒸锅、橘色的烈火、粉色的骨肉、赤色的血液、青色的夜叉、金色的罗汉…西天庭满堂华彩,却不及那一刻,金蝉淡色的眼珠中悲悯、决绝、痛苦、无助…所有交织在一起所化成的一抹凄色。
我不禁想,这五百年中,他始终记得自己被活活蒸熟片片割肉的那日,又是如何才能维持着如今的冷清与从容呢?若被吃的是我,我定是夜夜难以入眠,日日被噩梦缠绕了。虽然我的身份地位不及他,没有同情他的资格,但我依然同情他,心疼他。我想,猴子也是吧。或许,除了当时在场的四千神佛之外,我和猴子是唯二知道金蝉秘密的人了。
“是啊,好久不见哈。”我笑了笑,招呼着:“坐,您坐,别客气,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一样的。”说着,我跑到桌子旁边去给金蝉倒水,却见三个杯子里已经倒了水,还热乎,不同程度的被喝去一些。
我一愣。猴子坐在凳子上,从桌上捡起一枚我早晨采来的野果,丢进嘴里,道:“我给他们倒的。”
我心想,随便乱动我的茶具,猴子这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是吧。不见外便不见外吧,其实也挺好。我笑岑岑端着果子去给金蝉吃,金蝉捏了一个,尝一口,直夸赞果子甜。我又去给悟净吃,悟净亦赞不绝口。等到了八戒面前,我端给他,他却不大待见,只喊着:“啊呀,就咱这关系,嗯,是吧。你怎么能只给我吃果子呢,快快快,好酒好菜招呼着,全都端上来。”
“呆子,你除了吃还知道什么?”猴子骂了一声。八戒呛声道:“这年头化缘多难啊,好不容易遇到亲人了,我想吃顿好的,怎么啦?”
“有饭,有饭,等着!”我忙道,搁下盛果子的小盘子,从墙角拿起自制的小铲子跑进了院子。
我的院子里不仅有花,还有菜,全是自己种的,也没洒药,可干净!跑到菜园里,我挽起袖子和裤脚,蹲在地上,瞅准一棵长势讨喜的莴笋正要开始挖土,猴子冰凉的指尖却覆在了我手背上。
“嗯?”我抬头,见猴子不知何时跟着我出了屋,此刻也卷了袖子,蹲在我身边,我们头靠着头,耳鬓险些磨在了一起。我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看着他,道:“我挖些新鲜蔬菜给圣僧吃,你快回屋里去吧,园里昨天才浇的水,地上都是泥,再弄脏了你的衣裳。”
“给我罢。”猴子淡声道。他伸手先帮我扶正了之前摔歪的发冠,又自然地将铲子从我手中接了过去。他取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粉色油纸包,递给我,道:“你若不愿意回屋,就在田埂上站着。”
我接过纸包瞅了瞅,掂着觉得不重,闻起来又有种淡淡的甜香,于是问:“这里面是什么?”
猴子铲开一块泥巴,头也不抬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哦。”我站到旁边的田埂子上,解开绳子,一层层将油纸打开。酥油与桃花的混合香味儿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一层,四块小巧粉嫩的点心出现在我掌心。
“呀,桃花酥!”我轻轻叫出了声。
猴子这才抬头,笑着道:“我记得在西凉女国时你说过,喜欢吃桃花酥。来时在山脚下的一个镇子看到有卖,就给你带了些。”
“嘻嘻,真好。”我道,捏了一块塞进口中,香甜软糯,入口即化。
猴子问:“什么真好?”
“真好吃啊。”我道,心想,自然是你真好啦!
“呵——”猴子低笑了声,他抬起左手,动了动第四指,那根红线立刻显现出来,轻轻扯着我的手指。
我心里想什么,猴子只要动动手指就知道啊。完了!我立刻红了脸,支唔着道:“谢谢你的点心啦,你人也挺好的!”
猴子愉悦地弯了下嘴角,回身继续去挖莴笋了。挖了几棵后,又刨了些菠菜,摘了几根豆角,最后又挖了几块红薯。
彼时我已经吃完了桃花酥,便跟他一起抱了挖来的蔬菜拿到水池边去洗,最后到厨房。我撸着滑下来一些的袖子,将余下的活儿全揽在身上,道:“你去陪圣僧他们吧,剩下做饭了,我来做。”
猴子扬起一边眉毛,抱臂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抡起大刀“匡匡匡”剁着莴笋,道:“你轻点儿倚那个门框,前几天有个钉子掉了我还没来得及修,不结实,别倚坏了。”
实则,被他这么盯着看,我抡刀的动作都变得僵硬了。猴子摆正了身子,但依然望着我。我没办法,只好道:“那个…树底下有些酒,你和沙师父几个要喝吗?如果喝的话,就挖一坛出来吧。”
猴子去挖酒了。我忙趁这个空档将切好的莴苣放到锅里翻炒,又倒了一把盐和一些酱油醋。等猴子回来,我已经盛好了一大盘。猴子凑过来看,我便将盘子给他,道:“你别一直在厨房里转来转去了,若想帮忙,就帮我把这个端进屋。八戒哥哥不是喊着饿了么,去给他吃。”
“不急,我尝尝先。”猴子伸手从盘子里捏起一根莴苣条,放进口中。
“唉,怎么用手捏…”我道,话未说完,却见猴子皱起了好看的眉头,满脸的一言难尽。
我试探性地问:“怎么…味道不好吗?”
“好吃啊,我喜欢。”猴子道,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他又捏了几根送进嘴里,吃完不忘吮一下手指。
“其实……”我欲言又止,有些小尴尬。
我不会做饭,那菜肯定咸了,因为我习惯性会抓一大把盐撒锅里。自己吃也就罢了,怎么都好说,但招待客人就有些不妥当了。
猴子将盘子接过放在灶台上,又道:“不过啊,八戒他们的口味比较淡,也许会不喜欢。这盘放这里,待会儿我吃。他们的那份,我来做吧。”
“咦?”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新奇道:“大圣,你也会做饭吗?”
猴子将莴苣切成均匀的细丝,道:“那是,我在灵台山的头三年,师父什么也没教给我,只让我在灶房帮着挑水做饭了。”
“哈哈,这一点我倒没想到。”我笑,拉了个小木墩儿当凳子,坐在他旁边看他做饭。
猴子笑道:“你没想到的事,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