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米恩,担米仇。
他无奈地发现,自己越是赈灾,灾民的数量反而越来越多。直到所有粮草物质都耗尽,灾情并未得到解决,甚至较之前更重。于是,他又做了一个决定——派兵护送这三百万难民南下,直抵达物产丰富的江南。也是这时,他第一次见到这条通体金红,只在脊背上长着一条桃花粉色花纹的小锦鲤。小锦鲤对他吐着泡泡,泡泡里裹挟着一颗颗西海极底的紫金夜明珠。
无支祁不是鱼,他不懂鱼的快乐。然而,当那条小鱼在水边探出头对他吐泡泡时,他分明深切感受得到那条鱼是快乐的。于是他用小锦鲤送的夜明珠换了南下的粮草。当晚,他与好友江南郡王修书一封,很快得到对方的回应,表示愿意相助,甚至已经开始派人搭建粥棚。
从落水到江南路途数千里,这一去便是数月。粮草越来越少,由原本的一日三顿减少为一日一顿,最后又变成三日一顿。人群里开始响起抱怨声,有人说:“你们当兵的身强体壮,为什么就不能少吃一点儿?”再后来,又有人说:“反正你们这些战马都是牲口,既然没得东西吃,不如就宰马来吃吧!”最后,有人冲进沿途百姓家中,抢人鸡鸭,宰人牛羊,甚至…奸人儿女。
无支祁是皇城中世家大族里长起来的少爷,见惯了规矩森严的军队,也习惯了拥军爱国的百姓,骄傲却不骄纵,骨子里刻着清高,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发起疯来会变得像强盗一样的灾民。在快到洛城时,他忍无可忍按照军规处死了一名带头闹事的难民。
于是一直在队伍中被紧绷着的、用来制衡的那根玄就这样绷断了。士兵们的怒火与难民们与日俱增的贪婪相撞,爆发了一场恶战。士兵虽然有刀枪,但难民胜在人多。夜色被刀光剑影照得雪亮,无数的哀嚎声响在耳边,无支祁没有参与战争,但他身上还是被溅满了血。
“在欲望与贪恋面前,谁的命又不是苟同蝼蚁。”无支祁目光平视,像是在对怀里的小锦鲤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从来都不信神佛,不自认慈悲,更不觉得下令关闭城门阻止那群难民入城有错。死一个难民,只是少一条人命。但如果当兵的都饿死了,亡的却是一个国家。是那群人贪得无厌,他们、太过分。”
小锦鲤咕噜噜转着金色的眼珠,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它在荷叶里游了一个圈,甩甩尾巴,似乎在逗无支祁开心。无支祁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小锦鲤背上的鳍,淡淡地说:“倒是你,不愧是锦鲤,吉祥如意。一出现,久旱之地便降下甘霖。说说,你究竟是如何从西海来到淮阴湖的?”小锦鲤又甩甩尾巴,往天上看了看。无支祁自问自答,“你是指刚才那人?”小锦鲤疯狂点头。无支祁轻轻一笑,捧起荷叶,修长的身形迎着夜色而去。
“找到啦!无支祁在那里!”这时,后面突然涌出无数枯瘦如柴的难民,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活死人”。这群人曾随着军队从淮阴城前往江南,又在江南郡王下令紧闭城门拒绝入内之后沿原路返回。回来的路程长达两月,他们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早已饿死途中,却死而不僵,尸骨不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全靠着一口怨念支撑,只想报仇。“为什么要抛弃我们?你们当兵的命是命,难道我们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天哪,他竟然还想偷走我们的锦鲤!这是最后一条锦鲤,会带来好运、会带来降水的锦鲤!”
这些四肢冰凉的活死人从呜咽的喉咙中发出含糊不清的质问声,慢慢朝无支祁围了上来。小锦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奋力怕打着水面,想呼喊着什么,提醒他身后的危险。无支祁却没有往后回头看一眼,他用虎口轻轻收拢荷叶,将小锦鲤包裹住,轻轻贴在心口,道:“没事,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
猛地,一把剑从后面准确无比地刺入无支祁的心脏,无支祁踉跄了一下,站稳之后护住了怀中的荷叶;接着是一把斧头砍在了他的肩头,他有些难以支撑,但还是坚持着;随后是一根铁棒狠狠砸到他的头,时间停顿了一瞬,滚烫的热流溅出,将他惨白的脸映得一片斑驳…无支祁的身子剧烈的晃了一下,终于倒了下去。他怀中抱着的荷叶跌落,那条小锦鲤躺在荷叶上露出柔软的肚皮。荷叶上还有最后一滴水,混合着无支祁的鲜血,四周是刚被雨水浸透的黄沙。
那群比魔鬼还可怕的活死人恨不能将无支祁生吞活剥,一寸寸凌迟着他的血肉,直到他的胸膛、他的口中再也喷薄不出一滴血水,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闷哼,只是充满歉意地看了眼已经被人捉在手中的小锦鲤,无声地说:“对不起,我还是没能保护你…”
小锦鲤被人紧紧捏着肚子,痛苦地瞪圆了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得像是在哭喊什么,可它发不出声音,就连流一滴眼泪都不能。它不知道自己因何见过男人第一眼就心生欢喜,更不知自己此刻为何如此绝望。甚至,它还不懂得人的感情。可它知道,根本无需问这么多为什么,它就是愿意为了对方漂洋过海,甚至乞求西海四太子出手相助。它以为只要淮阴城降下甘霖,所有的恩怨孽债就都可以一笔勾销。
但鱼的想法还是太过天真——
在贪婪与欲望面前,谁的性命又不是苟同蝼蚁?
“不、不要!长、长留哥哥!!!”
恍惚之中,无支祁似乎看到那条小锦鲤变成了一名白衣男子。男子素衣乌发,神采清贵,宛若谪仙,只是轻轻一展袖袍,那些纠缠不休的活死人便被掀翻在地。无支祁不知“长留”是谁,但身上万千伤口却都不及这一声呼喊更让他心痛如绞。他看着对方向他伸手,接他入怀,慌乱得发抖,却还是拼命去愈合他身上的伤口。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轻轻地叹息,满足又心疼。无支祁看到雨中又走来一人,那人一袭红衣,手执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最终停在不远处,温声唤着:“欢喜。”于是,按在他伤口上的那只手,蓦地静止了。
第110章番外
无支祁长着一张与猴子一模一样的脸。
五百年前,本仙君虽然一碗梦婆汤将前尘旧事忘了个干净,初见无支祁时却也觉得熟悉,不由心生好感。在淮阴湖畔目睹他被万鬼穿心,谁知竟勾起了本仙君的所有记忆,元神本能地冲出所托锦鲤体外,只为护他周全,哪曾想过原是认错了人。
然而本仙君此世所寄托的那条锦鲤不过是一介凡胎,元神一旦离体,肉身也只有魂消魄散的份儿了。猴子这一声“欢喜”倒让本仙君回了神,回头见猴子站在不远处,纸伞跌在了地上,同时在他脚边躺着的还有一枝盛放的桃花。而他自己,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淋湿了。堂堂堂齐天大圣,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显然,他是来寻本仙君的,桃花也是拿来送本仙君的;更显然,本仙君突然现出真身把他给惊到了,他大概没想过本仙君能不顾十世之约在第五世时现身罢。
如今是十月天气,难为他还能寻到开得这么鲜艳的三月桃花了。只可惜猴子出现的不大是时候,本仙君的最后一口精气刚刚渡给了无支祁,眨眼的功夫便消散了。临走前,本仙君看到无支祁的伤势有所好转,他疑惑地看了猴子一眼,像是不解为何对方会与自己长着同一张脸。随后,突然向本仙君望过来,眼光是异常得雪亮。本仙君还看到猴子,他似乎朝着黄泉路的方向追来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本仙君转世这些年,猴子一直都跟着。但每每过了奈何桥,到达忘川彼岸,又总会被鬼差拦下。原因无他,猴子不入轮回,投不了胎转不了世,无法跟着本仙君一起走进彼岸花海之后的那扇门。
这次也不例外;
但也有例外。
例外的是这次忘川河上不见奈何桥,只有一只负责引渡的小船,船头坐着一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掌舵人。
上船之前,孟婆婆照例递过来一碗汤,笑着说:“仙君,来,再忘一次罢。”
本仙君接过碗,回头远远看了眼猴子。
孟婆婆说:“怎么,你有了牵肠挂肚之人,舍不得了?”
本仙君低头一笑:“没有。”
孟婆婆仿佛早已看透,凑近几分说:“老身记得清楚,五百年前仙君从老身手中也曾接过这么一碗水,不过那次,您可是没有回头的。”“婆婆好记性。”本仙君淡声道,“但忘川的规矩是奈何桥头不能回首,如今桥已不在,本君即便是回头也不算破了规矩罢?”
孟婆婆笑眯眯地,不答反问:“仙上可知为何这次‘奈何’无‘奈何’?”
本仙君亦不答反问,笑眯眯道:“婆婆可知为何这次‘猴子’非‘猴子’?”
孟婆婆没有回答,只往小船上投了个眼神。
本仙君会意,对她颔首一笑,端着那碗孟婆汤小口品着,上了船。
掌舵人问:“客官要到何处去?”
本仙君淡笑:“司命星君无须遮掩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本君虽然记性不大好,但也不至于差到连您的体貌和声音都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