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扔掉了手中虎皮,他声音太过惊惧,八戒小白龙卷帘纷纷凑了过来,看着那地上和尚的脸也是目瞪口呆,又看了看三藏,说不出话来。
三藏终于明白先前那熟悉感来自何处,他熟悉那声音,却从未与对方谈论过——那是他的声音,他手中扶着的和尚是他,出如一辙的脸,身上熟悉的袈/裟,一旁还扔了断成两截的禅杖。
他只在幻象中见到过无数个前世的自己死亡,却未曾这样亲手触碰过,他立刻怀疑了是那妖怪,却又想起了那妖怪撕下人皮后只是空荡荡的骨架,没有血肉,与现在躺在地上的他自己截然相反。
那地上所躺的为何人?
那与他一模一样的和尚像是撑开了眼皮,血淋淋的五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明明毫无力气,三藏却挣脱不得,见了那手一点点向上,在他袖子上留下血迹斑斑的五道指印。
他看着那手熟悉万分,那指甲熟悉万分,那小指还有个伤疤,位置颜色浅淡分毫不差,那手已经到了他的肩膀,触碰到他的脸,颤颤巍巍,按着他的脸向下看。那和尚双眼睁开了,眼角留下血泪来,下巴处少了一大块皮肉,血止不住地流淌,透着隐隐白骨,残缺的骨架突兀支棱。三藏被迫看着自己的眼睛,眼底里是他从未见到自己所流露出的绝望和恨意,他缓缓动了唇,挤压着不成句的字往外挤,
“贫僧,从小向佛,一心……一心向善,一日,路过某……村庄,投宿人家,半夜却听那、那老妇人与村人商量,要……要将她女儿活活祭祀掉……贫僧、贫僧看到那女儿也听闻了此话,她……求贫僧,贫僧半夜带她跑了……呵。那老妇人清晨追来……不慎,咳咳,不慎坠入山崖,从贫僧头上落下……贫僧心有愧疚,要将那女儿送到她……她亲戚处,前往路上……被虎妖……所吃。贫僧取经之路尚……开头,却,却已是力所不逮。”
“不是这般。”三藏看着他的眼,冷冷问道:“你的徒弟呢?”
“徒……徒弟?”那和尚笑得更凄凉了,嘴角不断有血沫涌了出来:“那猴子……一棒将我打死在山下,那白龙……一口吞掉了我,那猪,咳咳,那猪,将我洗净悬挂,羞辱至死,最后那卷帘……一共食了我九次……我的头挂在他的脖子上,你不是看过了吗?”
那和尚的手紧紧按住了三藏的脸,扣着他的耳侧,将他脑袋按了下来,食指摩挲着三藏的眼角,逼迫他看着那双血红的眼睛,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意和控诉,
“那么多次轮回……我一次次死在他们手中,死在那取经路上,我有何罪!我一心向佛……只为取那西经,普度众生,为何要让我被妖怪吞食!为何而要一次次——!”
那恨意从他眼底蔓延出来,从那手中渗入,三藏仿佛从他眼中也见得自己落得如此下场,浑身痛苦难耐,无处发泄,只得念了名字,一个个咬牙切齿,推他上了这不归路:法明、法意、唐王、观音、木吒等等等等,将滔天的祸端安置在他一个无辜僧人的肩上,让他无缘无故被那妖怪吞食——
“不对。”
三藏恍惚说道。
“有何不对?你便是葬身于他们之手,你为何要拜观音,为何要称师傅,你应当恨他们才对……你是凡人,再大的武力也是凡人,凡人憎恶,你也憎恶,凡人恨怒,你也恨怒——”
“原来是这般。”
三藏眼神恢复清明,他松开了咬着舌尖的牙齿,抓住那和尚的手,从自己脸上摔了下去,冷冷地,怜悯地,仿佛是看着曾经轮回中的自己。
“什么这般!”
那和尚挥动着左手,空荡荡血淋淋的袖子,露出一截被啃噬过的断肢残骸,那血色浓重之际,逼迫着要往三藏体内钻,三藏脸上的血印也动了起来,蹿入他的左眼内——他面无表情,将那眼睛抠了出来,带着血印,扔到了地上。
“我原先想不明白,为何幻象独独不落我大徒弟身上,后又对我毫无影响,原来是这个,七情六欲。”
三藏居高临下,一只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仿佛丝毫未感受到左眼眼眶滴血一般。
“先前是爱,那猴子不懂,便毫无反应,而后又是……恨,我原以为我是因不恨万物,才不被影响,如今才发现自己恨在何处。”
那和尚张了口不知如何回答,三藏却也不需他回答,伸手去扯了他脸皮。
“最前那女儿家,再先前那老妪,如今又是我,披了人皮便能将其情感造成幻象么。”三藏口中说道,手上动作不停,硬生生将那与自己分毫不差的脸皮扯了下来,露出满目残缺血肉大块,将脸皮扔在了地上,
“平心而论,我确实小觑了你,但贫僧,最擅长便是对付妖怪,你也一般。”
三藏将那和尚拽住他的右手也拉扯了下来,他站起身时发现身周什么景象都消失了,他的徒弟、荒山、尽数被一片血红所代替,那和尚在地上忽然嘿嘿笑了两声,用的还是他的声音,称赞道:“传闻中的三藏法师果然不同凡响,是奴奴小瞧了,奴奴也是许久未见法师这般俊美又了不得的人物了呢。”
“……孽账,用你自己声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