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间本无尊卑,只是在世间并非白身行走,还有供养着神明的族人作为手足,因而每个家族都在漫长的世道里起伏沉沦,有些荣耀,有些陷落。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辛秘见到作为帝神的玄鸟周氏家神玄君,是该行礼的。
但两者都明白一场战斗在所难免,辛秘厌烦眼前这个权谋术数的鸟人,玄君也因为她礼数怠慢而不悦,两位神明遥遥对视着,打探着彼此身体里流转的神力,并不出声问候。
玄君站在彼岸,细长眼眸一转,便看向跟在辛秘身后无声冷峻的男人。
“是你。”他不喜不怒,眯起眼睛,神明的声音穿过广阔的空间如同响在凡人的耳边:“最早我便知道你心智混沌难堪大任,看来我并未看错你。”
有胆识却又没有匹配胆识的智慧,有忠心却又没有匹配忠心的慧眼,只剩下一副浑浑噩噩的躯壳供主人驱使……也很轻易地被新的主人捕获。
霍坚向他姿态平平地行了个礼,并不回答他的羞辱。他自己知道自己要找寻的是什么就够了。
玄君重新看向辛秘,不苟言笑的脸上毫无笑意:“辛氏家神深夜到访,可是有什么要事?”
“到访?”辛秘瞥他:“我只是回家,没想到在家里发现了惹人嫌的臭虫。”
玄君自诩礼仪俱全,对这样的讽刺只是皱了皱眉,并不搭话:“家?若是家,辛氏神又为何不敢踏入?”
辛秘没有耐心跟他来来回回扯皮,一双幽深发亮的黑眸死死盯着他,“若我执意要回,借着这桑洲山河,拼上魂飞魄散我也可以带你一起。我来这里,你孤身来见,无非都是各有所求,不要摆着你那副纠结不清的酸腐架子。”
“你……”玄君被激怒,狠厉地扯了扯嘴角:“辛氏倒是从上到下都长了一副好牙口。”
他挥起宽大的袖子,状似弹了弹衣摆上本不存在的灰尘,眯起一双文秀阴郁的眼:“如今我周氏胜券在握,你倒是说说,你有何求,我又为何答应?”
辛枝被心头忽如其来的悸动惊醒,她额上渗出汗水,细细喘息。
不想扰动身边零零碎碎的侍女小厮,她皱着眉忍耐着这种莫名而不祥的感觉,惴惴不安地揣测着外界情势,一时只觉得这熟悉的家园的夜晚竟如此寂静。
桑洲湿润,水草丰茂,她小时候一向觉得院子里的虫兽太多了,野猫儿长得膘肥体壮,就连草丛里的蝉都中气十足,一到夜里便声嘶力竭地叫,吵得她无法安眠。
可现在,不知是夏夜已经过去,还是战乱终究还是影响到了这些小小生灵,她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每一个夜晚都死寂静如死的。
辛枝细细听了一会,渐渐发觉她院子里好像……是没有人的。
这倒奇了,自从她怀有身孕之后,周氏的人都将她看得很紧,不管是衣食住行还是补药供养一点不落,就连身旁随行的人也增添到了十人之多,她入睡时,旁边的软榻上有一人候着以防她夜间有什么需求,外间也候着两人,剩下的都在院中值守。
像这样院中没有灯火没有走动的样子,好像是什么人支走了那些小厮似的。
她渐渐明悟,抿了抿唇,翻身坐起,借着半透窗纸外朦胧的月光掀开了帐子,微微探出头去。
“……陛下?”
有能力支开院子里的侍从,并且会这么做的,也只有这位皇帝陛下了。
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下,她馨香内室里,一把软椅上有个黑影动了动,衣衫簌簌摩擦:“……嗯?”
这位陛下好像一个登堂入室的小贼一般,无声地躲藏在已经入睡的妃嫔房中,被发现之后好像如梦初醒似的,在原地呆了会。
“……我吵醒你了?”他问。
好奇怪。辛枝心想。
她刚入宫时还是副天真性子,也曾与这位陛下有过短暂的交心时日,那时,私下里他从不对她自称“朕”,都是说“我”的。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这些曾经甜蜜过的小小秘密,也心照不宣地再无人提起。
可现在,他又自然而然地说起了“我”。
他是疲乏困倦说错了吗?辛枝静静地猜测,可毫无缘由地,她觉得不是。皇帝现在坐在她房间里的椅子上,就好像从困住他的满地泥沼里短暂逃出一般,那些在宫中争斗忍耐多年的时光被他丢下,他好像还是当年那个一心读书不想治国的书呆子皇帝。
“我们家的人都会做生意,可我不想做生意。你们家的人都想让你治国,你却不想治国,真巧啊。”她心智懵懂的时候,还这样打趣过他。
不过现在,她也看不懂他了。
皇帝在阴影里看着她,辛枝姿态自然地半坐在床上,柔顺又倔强。黑暗让人丧失视觉,却又让其他感觉更加明显,她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走。
不同于白日里盼望孩子的新手父亲模样,他只在她微凸腹部转了一眼,便重新看回她的脸颊。
“没有,我自己醒来的。许是要变天了,天气有些闷人。”辛枝低声回答。